三更万籁俱寂静

这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往昔的官府衙门多择址于荒废的寺庙与坟地间，一则因地域辽阔，能大幅度减少营造时的财政耗资。

至于其二，则是老人们口口相传，谓官府衙门常断生死官司，杀气腾腾，足以震慑一方邪魅。

再者，官衙选址亦暗合阴阳五行之道。

前朝工部典章记载，衙门多采用左青龙、右白虎的格局，正堂必坐北朝南，门前照壁绘獬豸图腾。

据《营造法式》残卷所述，监牢多设于西南坤位，取其厚德载物之意，既能镇锁凶煞，又暗喻法网恢恢。

更有甚者，开封府衙旧址下曾掘出九口镇魂铁瓮，内藏北斗七星阵图，每逢子夜，狱神庙檐角铜铃无风自鸣，恰应了阳律制阴兵的古谶。

这般布置看似玄虚，实则在潜移默化间，既安黎民敬畏之心，又塑官吏凛然之气，倒比那明镜高悬的牌匾更教宵小胆寒。

可这就导致衙门里经常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比如前些日子刚登记在册的盗马案，苦主才递了状纸，那被偷的枣红马竟自己踱着方步回了马厩，鞍鞯上还系着张洒金笺，工工整整写着借去配种三日奉还。

当值的师爷捧着案卷首挠头，朱笔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批注。

又或是库房里新收的证物，明明贴着封条锁在铁柜中，第二日衙役们当值时，青天白日的竟凭空少了柄玉如意，只余下个红木匣子，匣底还粘着几片带露水的牡丹花瓣。

十几个衙役举着火把搜了三间院子，最后却在县太爷书房的青花梅瓶里寻着了，瓶口还卡着张黄符纸，画着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

县太爷只好请来通晓阴阳的道长，道长细观符纸后捻须笑道：此乃借物之术，非邪非恶，乃是高人所为。

他焚香祷告，青烟缭绕中，道长施法收去符纸，随即那玉如意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瓶口缓缓升起，仿佛被无形的手送还。

道长又用朱砂在黄纸上画了符，贴于库房门上，从此再无异常发生。

衙门内的人虽然啧啧称奇，但心中也暗自庆幸，有道长庇护。

要说最蹊跷的当属前月十五，当堂问案的县丞大人说着说着忽然转了官话，把惊堂木拍得山响，硬说自己是五殿阎罗附体来断阴司官司。

满堂衙役吓得腿肚子转筋，倒是跪着的泼皮王二机灵，咚咚咚连磕九个响头，那县丞竟真的闭眼歪在太师椅上，再醒来时全然不记得方才种种。

这些个怪事经录事房的小吏们添油加醋，倒成了茶楼说书先生最爱的段子。

如今城南天香阁的说书先生，每逢未时三刻必要拍醒木来段《包龙图夜审无头案》，说的正是咱们衙门这些个悬而又悬的奇闻。

说书先生的嗓音抑扬顿挫，经他这么一加工，说得是头头是道，真假难辨。

引得茶客们或抿茶沉思，或交头接耳，或暗自惊恐。

我年轻时曾陪同祖父住在三衢道署，青灰色砖墙围成的西方院落总浸着化不开的阴冷。

道署前庭那株百年古柏的枝丫常被夜风摇得簌簌作响，月光穿过密匝匝的松针，在青石板上投下蛛网般的碎影。

祖父说这宅子原是前朝臬司衙门，朱漆廊柱上暗红的纹路，总让我想起志怪话本里渗血的刑架。

戌时梆子响过三巡，连更夫都绕着西跨院走，说那口封了铁链的八角井会传出指甲挠壁的声响。

我每夜提着灯笼去书房给祖父送参汤，穿过游廊时总觉得后颈发麻，灯笼投在粉墙上的影子总比寻常多出个模糊的轮廓，待要回头细看，却又只剩穿堂风卷着落叶打旋儿。

风声似乎也更为凄厉，常使人不寒而栗。

祖父总是提醒我，那不过是夜晚的声响，不过是自己听了说书先生胡编乱造的故事而心里作祟，无须多虑。

然而，那些未曾言明的过往，却如无形的丝线，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三衢道署紧紧缠绕。

有些夜晚，连风似乎都静止了。

在这样的沉默中，祖父偶尔也会讲述些三衢道署过去的趣闻，关于那些被历史尘封的案件，还有那些曾经在这里走过的人。

有一次说起的是前朝一名年轻的书生因错判冤案而悬梁自尽。

书生的冤魂在三衢道署久久徘徊，深夜时分，诵读之声隐约可闻，仿佛他仍在灯下苦读。

这事情在当时闹得人心惶惶，大家众说纷纭，总说见到那书生的孤魂。

后来道署没办法只能请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高僧在衙门中设下法坛，诵经超度，那声音和身影才逐渐消失。

还有一次和各位叔叔以及教书先生黄子安一起在大厅乘凉。

夜里二更时分，听到大厅后面的芭蕉丛中有声音，像是凄厉的长叹。

我们悄悄地寻声而去，只见一片月华之下，芭蕉叶上露珠晶莹，却不见人影。

黄子安一贯坚持无神论观点，他对着芭蕉从大喊：“如果是鬼，应该叫三声。”

果然听到三声回应。

他又说：“如果是厉鬼，应该叫五声。”

果闻五声回应，其声愈发凄厉，众人皆惊恐万分，纷纷逃离现场。

随后派胆大的人去大厅后面查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住在听涛亭东侧厢房己逾三载，隔壁东厢房原先是王夫人居所。

这位出身苏州绣户的孀居妇人，自打去岁寒衣节失足跌入荷塘后，每逢月晦之夜，檐角铜铃便无风自响。

起初是断续的呜咽，渐渐化作凄厉长啸，沿着青砖墁地的游廊盘旋而至。

那声音总在丑时三刻骤起，先是在太湖石堆叠的园亭间反复回荡，待巡更梆子敲过两轮，便裹着枯叶扫过万字纹花窗，最后在宅门鎏金辅首前戛然而止。

值夜的更夫老赵说，上月廿九亲眼见团白雾凝成人形，发间还簪着王夫人生前最爱的点翠缠枝钗。

我对同僚反复叮嘱：若是再听见那声响，烦请立刻摇醒我。

我倒要亲耳辨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在作祟。

摇曳的烛光里，同僚老三儿压低嗓音，我听说过：嘉靖年间倭寇犯境，有两个总兵玩忽职守被军法处置，就吊死在咱们东侧厢房后头那株老槐树上。

他忽然打了个寒噤，火盆里炭星子“啪”地爆响，这些年但凡换防的新卒，就没有不撞见那两个无头鬼的！

我正色道：律例里写得明白，武官失陷城寨者斩。

纵是当年行刑仓促，也该有兵部勘核存档。

所以啊，审案定谳须得三推六问，教犯人画押伏法，阴司里才不会有冤魂击鼓。

老三儿这说法虽是老生常谈，倒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