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履山河

春雷碾过云层时，陆昭的膝盖己经陷入泥沼半寸深。

乱葬岗的腐土被雨水泡得发胀，每道闪电劈落，都能照见土包里支棱出的森白指骨。

他死死攥着半截断香，火星在暴雨中明明灭灭，像极了三日前娘亲榻前将熄的油灯。

"娘，昭儿来迟了。

"少年颤抖的手抚过歪斜木碑，指甲缝里渗出的血丝染红了"陆氏"二字。

碑下根本没有棺椁——金乌卫闯进茅屋那夜，娘亲用最后的气力将他推出后窗，自己却倒在血泊里。

等他背着药郎翻过山崖回来时，只剩地板上蜿蜒至门槛的血痕，蜿蜒如判官朱笔勾命的符咒。

二十步外突然传来枯枝断裂声。

陆昭的后颈瞬间绷紧。

他保持着跪姿，右手悄然摸向腰后柴刀。

这是跟镇东猎户学的本事，去年冬猎时曾用这招割断过野狼的喉管。

雨帘中浮现出七道黑影，玄铁重甲摩擦声混着马匹响鼻，在坟茔间织成一张铁网。

"小崽子倒是孝顺。

"为首的骑士勒住缰绳，面甲下传出金石相击般的冷笑。

他胸前的金乌纹章泛着血光，展翅神鸟第三足踩着枚破碎玉玺——正是屠灭陆家满门时，从娘亲妆奁里抢走的传国信物。

陆昭的瞳孔缩成针尖。

三日前娘亲弥留之际的画面在雨中重现：枯槁的手攥得他腕骨生疼，咳出的血沫染红粗麻被褥，"去破庙...剑鞘...莫信黄..."惊雷炸响的刹那，少年如同绷断的弓弦般弹起。

左手扬起坟前湿泥，右手柴刀劈向最近那匹战马的前蹄。

畜生吃痛扬蹄的瞬间，三支淬毒弩箭擦着他耳际飞过，钉入身后槐树时腾起青烟。

"活的！

要活的！

"怒吼声在墓园炸开。

陆昭像只受伤的狸猫窜入碑林。

这些年来替镇上收敛无名尸，他比谁都熟悉乱葬岗的地势。

第三座无字碑后的鼠洞通向废井，第五棵歪脖子松的根系藏着地缝。

雨水冲刷着额角伤口，血腥味刺激得他太阳穴狂跳。

身后突然响起弓弦机括声。

少年本能地扑向左侧断碑，却见三道幽光呈品字形封住去路。

千钧一发之际，他想起娘亲教的禹步口诀，足尖点地拧身翻折，硬生生从箭矢间隙钻了过去。

左肩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不知被哪块碎石划开三寸长的血口。

"倒是滑溜。

"金乌卫百夫长啐了口唾沫，反手摘下马鞍旁的流星锤，"可惜你娘没教过，在绝对力量面前..."话音未落，陆昭突然撞向第七座坟茔。

看似慌不择路的动作，实则精准踏在猎户所说的"地龙翻身位"。

年久失修的坟包轰然塌陷，露出下面黑黝黝的盗洞——这是去年流寇们挖的暗道，出口首通山神庙供桌。

腐臭的阴风裹着少年跌入黑暗。

他护住头脸在湿滑的土壁上连撞七八下，最后重重摔在青砖地上。

血腥味在口腔弥漫，耳边嗡嗡作响，但金乌卫的咒骂声确实被隔绝在上方。

"烛台...娘说烛台..."陆昭摸索着向前爬行，指尖突然触到冰凉的石刻纹路。

这是山神娘娘的莲花座，三年前饥民暴动时被推倒的。

顺着残缺的浮雕往东三尺，果然摸到了那道蛇形凹槽——幼年随娘亲来此避雨时，她曾用簪子划过这个位置。

青铜剑鞘现身的刹那，整座破庙泛起幽蓝光晕。

蛛网密布的供桌上，半截剑鞘正在吞吐月华。

鞘身爬满藤蔓状铭文，每道沟壑里都沉淀着暗红血垢。

陆昭的掌心刚触及铜锈，眼前突然炸开漫天星斗。

他看到血色苍穹下，九重玉阶寸寸崩裂。

玄衣修士的背影正在云海中燃烧，手中长剑挑起万顷星河砸向大地。

有个悲怆的声音在识海回荡："三百载轮回...替我看清这局...""原来娘让我取的，是这般因果。

"少年拭去鼻血，转身望向轰然倒塌的庙门。

金乌卫的火把照亮雨夜，为首者手中的斩马刀还在滴落泥水。

青铜剑鞘突然发出龙吟。

积尘三百年的烛台燃起苍白色火焰，火苗舔舐着蛛网化作符箓。

陆昭感觉有热流自丹田涌向西肢百骸，仿佛有无数柄小剑在经脉中游走。

最先冲进来的金乌卫刚举起刀锋，突然捂住咽喉栽倒——他的喉结上插着片不知从何飞来的碎瓦。

"妖术！

"百夫长暴退三步，从怀中掏出张泛黄符纸，"结玄武阵！

"剩余五人迅速结成圆阵，符纸燃起的青光笼罩全身。

陆昭却福至心灵地并指成剑，对着烛火虚划半圆。

白色火焰骤然暴涨，化作七尺剑影劈开雨幕。

玄武阵光罩如蛋壳般碎裂，持符的百夫长喷血倒飞，撞断庙前石狮才止住去势。

少年怔怔望着自己颤抖的指尖。

雨滴在触及周身三尺时自动蒸腾，形成朦胧雾障。

记忆碎片仍在翻涌：玄衣修士最后掷出剑鞘时，九重天门外似乎有双冰冷的眼睛在俯瞰人间。

"道器认主..."百夫长挣扎着摸向怀中响箭，"必须禀告指挥使..."话音未落，青铜剑鞘突然自行跃入陆昭手中。

鞘口喷出三尺青芒，毫无章法地横扫而过。

残垣断壁间炸开五团血雾，仅存的战马哀鸣着逃入山林。

当啷——沾血的响箭跌落泥潭。

陆昭跪倒在地干呕，掌心剑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他终于看清剑鞘内侧的小篆，那是娘亲教过的《采薇》诗行，却在末尾多了句血色批注："山河为鞘，藏锋守拙。

待尔叩天门之日，方知众生皆刍狗。

"雨不知何时停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照见少年背起剑鞘走向深山的身影。

在他身后十里，青石镇钟楼顶端，有个戴斗笠的盲眼说书人正在轻笑："惊蛰雷动，剑鸣八荒。

这局棋，总算等到执子之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