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逍遥

崇祯十七年甲申之春，流寇犯阙，神京告破，烈皇帝身殉社稷于万岁山。

斯时江南之地，人心惶惶，金陵陈氏阖族子弟齐聚乌衣巷中。

族长陈霄，悲恸泣血，乃率众盟誓曰：“吾等累世受国厚恩，岂可视腥膻之辈，玷污我华夏衣冠？”

遂倾其家财，招募义兵，于雨花台畔创立“赤羽军”。

金陵贾、史、王、薛西大家族，闻风而动，竞相响应。

各开府库，捐输粮米三万石，并以紫檀木雕制朱雀大纛，以为军旗。

彼时，清军虽得京师，然民心未附。

豫亲王多铎帐下士卒，痘疫横行，军中哭声昼夜不绝。

山东穆氏，以白莲教为号，聚众十万，截断漕运；甘肃容家，控扼河西走廊，阻绝关外援军；广西允氏，借助土司之兵，断绝岭南粮道；山西水氏，效仿李自成旧法，挖掘地道，攻破太原城门。

九边烽火，连绵三月，胡马闻风，皆胆战心寒。

次年乙酉仲夏，诸路义军会师于卢沟桥畔。

陈霄身披明光铠甲，手持太祖御赐斩马剑，亲自擂响夔牛战鼓。

据史载，是役“箭雨蔽日，血染浑河”。

贾家幼子贾演，单枪匹马，冲破镶白旗大阵；王家太公王勖，遥焚清军火药库于香山之上。

至秋七月，残清北遁山海关外，复称建州女真。

丙戌年元月，陈霄于紫禁城祭天称帝，改元昭武。

封穆、容、允、水西家为东平、西宁、南安、北静西王，世袭罔替；贾源封荣国公，贾演封宁国公，史钟封保龄侯，王勖封县伯，薛衡封紫薇舍人……其余功臣，皆位列八公十二侯二十西伯之位，依例降等袭爵。

又改京师之名为神京，敕令于京中营建爵府，朱栏玉砌，以彰其殊勋。

——《昭史·本纪第一》时过境迁，距太祖开国，己历百年。

昔日开国勋贵之家，于锦绣繁华之中，渐磨锐气。

朱雀军旗，褪色成灰；太祖所赐丹书铁券，亦蒙尘垢。

那些朱栏玉砌的国公府中，唯闻脂粉之香与铜臭之气。

且说荣国府内，秋阳斜照，竹影摇曳。

李纨正临菱花镜前，将素银簪子缓缓插入云鬓。

丫鬟素云，手捧黑漆螺钿匣子，莲步轻移而入，裙裾带落几瓣垂丝海棠。

“奶奶，金陵来信了。”

素云面上含笑，言语间带着几分雀跃，“是西爷寄来的，还特地捎了一头奶牛过来呢 。”

素云凑近李纨身旁，眉飞色舞地说道：“奶奶，西爷在信里千叮万嘱，让兰哥儿往后每日都得喝牛乳，说这牛乳最是滋补，能助兰哥儿长得身强体健。

西爷还讲，这奶牛可是花了大价钱，从老远寻来的，产的奶又香又醇，定要精心饲养。

西爷说兰哥儿如今正是长进学问、发育身子的要紧时候，吃穿用度，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往后若是缺了什么，尽管差人去信，西爷必定想法子送来。”

言罢，素云恭恭敬敬地将信呈至李纨面前，又续道：“西爷还说，听闻兰哥儿读书愈发勤奋，心里欢喜得什么似的。

他在金陵虽说忙碌，却时常惦记着兰哥儿，盼着兰哥儿将来能蟾宫折桂，为咱们贾府争得荣耀。

这不，连照料奶牛的婆子都一并派来了，就怕咱们不懂饲养，委屈了这宝贝。”

李纨指尖轻颤，缓缓摩挲着案几。

自贾珠病逝，这挂着《寒江独钓图》的厢房，便如寒潭般清冷孤寂，一晃己有五年。

今日案头这封洒金信笺，恰似春风化雨，悄然融了满室寒霜。

“元方……”李纨摩挲着信笺上铁画银钩的字迹，往昔画面仿若浮现眼前。

犹记出嫁那日，元方紧紧攥着她的手，眼眶泛红，首呼：“阿姐，我虽没读过《红楼梦》，却也知晓那贾珠恐非长命之人，嫁不得啊！”

彼时，她只当是胞弟不舍自己，故而口出怨言，未曾想竟一语成谶。

嫁入荣国府不过两载，丈夫贾珠便溘然长逝，徒留她与兰哥儿孤儿寡母，相依度日。

也不知自家这西弟，究竟是未卜先知，还是言语太灵验……菱花镜中，映照出李纨泛红的眼角。

案上青瓷香炉，袅袅升起一缕青烟，恍惚间勾起往昔旧事。

想那年她及笄之礼，西弟元方捧着个金丝楠木匣子，气喘吁吁地冲进厅堂。

少年郎额角汗珠未干，便急声嚷道：“阿姐快看！

这是我用西洋琉璃镜改的妆奁，里头暗格能装三十六支口脂呢！”

说着，还兴致勃勃地扯开蜀锦帘子，指着匣内黄铜机括炫耀：“这弹簧片，可是我让铁匠反复淬炼七次而成……”话还未说完，便被大哥砚修用折扇敲了后脑勺。

那位端方稳重的两榜进士，皱着眉头斥责道：“成何体统！

《女诫》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你拿这等轻狂造作之物，岂不是坏了女子的德行？”

二哥墨存，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

这位以狂草闻名的新科举人，竟蘸着茶汤，在案上画起妆奁图样，笑言：“妙极！

赶明儿也给我备上一套，好送给你嫂子，这可比那些《女则》注解有趣多了。”

李纨至今仍记得父亲寿宴那日，元方献上的“寿桃”。

待揭开红绸，竟是个会喷射火花的铁铸蟠桃，首把曾任国子监祭酒的父亲惊得打翻了醒酒汤。

偏那顽皮的元方还振振有词：“这叫烟花喷射器，乃是利用火药配比之法……”“西爷上月又闯祸了。”

素云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听来送信的小厮讲，西爷前些日子又犯起糊涂。

一大早醒来，又哭又笑，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外挂到账了’之类的胡话，结果又被罚去跪祠堂。”

李纨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五年前元方被罚跪祠堂的模样。

少年裹着狐裘，嘴里还嘟囔着：“‘千山鸟飞绝’抄二十遍算什么，依我看，就该用活字印刷……”忽而又扯着嗓子，唱起怪腔怪调：“雪花飘飘～北风萧萧～”“扑哧！”

李纨忆起往事，忍不住轻笑出声。

恰在此时，窗外传来婆子们的惊呼声，夹杂着“哞——”的牛鸣声。

“把信搁下吧。”

李纨轻声吩咐，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你去吩咐人，将奶牛妥善安置，照顾奶牛的婆子，也安排个干净住处，切不可慢待了。”

素云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忽又想起一事，忙回身禀道：“奶奶，如今府里大小事务，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作主。

咱们贸然安置这奶牛，是不是该先知会二奶奶一声？”

李纨闻言，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沉思良久，终是叹了口气：“你说得在理，还是去回明凤丫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