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太阳斜斜照着龙窑,易大师正半跪在地上给新坯子修底,
拇指肚在陶泥上碾出个圆润的弧——这手活儿他从六岁练到二十四岁,
腕子甩出去能画出跟墨斗线似的直溜圈。忽听得村西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动,
像是谁把整筐匣钵摔进了火坑,惊得他手里的修坯刀“当啷”砸在脚背上。
抬头就见个姑娘跌跌撞撞跑过来,头发上沾着的草叶比他晾在窑边的坯子还乱,
后背衣裳上的血渍红得发暗,跟去年他烧过火的祭红釉一个色儿。她身后五个黑衣人追着,
手里的刀片子磨得发亮,映得人脸发青,比他没烧透的青釉瓷还瘆人。“大哥救我!
”姑娘看见他,眼睛猛地亮起来,跟看见窑里没塌的好坯似的,
一脑袋扎进他堆碎陶片的笸箩里,碎瓷片“哗啦”一声溅了他满身。
易大师手里还沾着陶泥呢,结结巴巴地说:“姑、姑娘,这碎瓷片扎人……”话没说完,
黑衣人已经到了跟前,领头那个举刀就砍,刀刃带起的风把他鬓角的碎发都削掉了几根。
情急之下,易大师抄起脚边的晾坯架往上一挡——这架子他天天用来搬坯,木头被磨得溜光,
此刻握在手里,竟跟转陶轮似的顺溜。晾坯架上挂着的湿陶泥被带得飞甩出去,
“啪嗒”糊在黑衣人脸上,黏糊糊的还带着窑灰的土腥味,气得那人大吼:“你个臭烧窑的,
敢拿泥巴糊爷爷!”易大师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晾坯架顺着揉泥的劲儿斜挑出去,
跟给陶坯找中心似的,精准点中对方手腕子。黑衣人吃痛松手,钢刀“当啷”落地,
砸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易大师这才发现,自己挥架子时,脖子上的碎玉正发烫,
木架划过的地面,竟留下跟碎玉纹路一样的浅痕,
像极了他娘当年在窑墙上刻的那些歪扭剑纹。姑娘从笸箩里探出脑袋,
看见他腕子上的剑形胎记,手指猛地抖了一下——那胎记边缘卷着点红,
跟她剑穗里藏的半片残页上的印记分毫不差。她顾不上满身碎瓷片,
扯下剑穗甩向追兵:“他们是血煞盟的,二十年前烧了太虚剑修的村子,
你这胎记……跟我爹说的剑修标志一模一样!”话没说完,又有两个黑衣人扑上来。
易大师本能地把晾坯架横在胸前,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给坯子上釉,釉料在陶轮上飞旋的样子,
手腕子猛地一翻,晾坯架竟带出个圆弧形的风,把冲过来的黑衣人扫得摔进泥堆里。
他顺手抓起块揉好的陶泥,跟给坯子封底似的往对方脚脖子上一拍,泥团立刻黏住脚踝,
跟抹了层糯米浆似的扯都扯不掉。“你这招……跟我爹说的‘泥胎锁魂’简直一个模子!
”姑娘边打边喊,剑穗上的银线“剑”字在阳光下明灭,“太虚剑修以泥为骨,以窑为炉,
你小时候是不是总在龙窑里钻?”易大师心里一震——他确实是在龙窑里长大的,
他娘临终前说,他出生那天,窑里的火整整红了一夜。等黑衣人连滚带爬退走,
易大师才看见姑娘脚脖子上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碎陶片上,跟窑变时的红斑似的。
他赶紧从窑边舀来清水:“快冲冲,我给你找新陶泥敷上,比草药顶用。
”姑娘白他一眼:“你当我是你刚上釉的梅瓶呢?”嘴上这么说,却乖乖地伸出脚,
忽然瞥见他脖子上的碎玉,边缘的火纹跟自己剑穗里的残页,正好能拼成个完整的剑形。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比上次的更密,跟秋天打豆子似的。易大师攥紧碎玉,
突然想起上个月在窑底拾柴,摸到的那块刻着剑纹的陶片——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
跟碎玉上的纹路能严丝合缝。他拽着姑娘往窑后跑:“从这儿钻,底下有个老窑洞,
我十岁躲雨掉进去过,里头全是碎瓷片!”刚钻进裂缝,就听见黑衣人冲进院子的响动。
领头那个擦着脸上的泥,盯着地上的剑形浅痕冷笑:“当年没烧死的小崽子,
如今成了烧窑的泥腿子。给我搜!二十年前那窑火没断了太虚剑修的根,
老子今儿个用你们的血,给窑里的鬼们上柱香!”他抬手时,
袖口滑出半片焦黑的布片——正是二十年前被烧毁的陶工围裙残片,
边缘还留着当年窑火燎过的焦痕。窑底的潮气裹着土腥味,易大师摸着潮湿的窑壁,
指尖突然触到凸凹的刻痕——是跟碎玉一样的剑纹,旁边还有行模糊的小字:“窑火不熄,
剑魄难灭”。姑娘挨着他喘气,剑穗上的银线轻轻蹭过他手腕的胎记,突然发出蜂鸣,
像认出了阔别多年的旧主。谁能想到,这个天天跟陶泥打交道的穷小子,
竟跟江湖上消失二十年的太虚剑修,有着斩不断的窑火羁绊呢?
窑底的潮气像浸了水的旧棉絮,裹得易大师后颈发凉。他和尹红贴着石壁蹲在暗缝里,
外头血煞盟的脚步声碾碎了最后几块陶片——那是他去年烧废的青花坯,
本想着留着补窑用的。尹红忽然用剑穗戳了戳他手腕,银线在幽暗中映出个小剑形,
跟他胎记上的纹路一模一样。“你看墙上的刻纹。”尹红压低声音,剑穗轻轻颤动,
像窑边被风吹动的芦苇。易大师凑过去,指尖刚碰到石面上歪扭的剑形,
脖子上的碎玉突然发烫,石壁“咔嗒”裂开条缝,漏出的光里飘着细如发丝的窑灰,
竟在半空聚成个旋转的小陶轮,
跟他小时候偷藏在枕头下的母亲绣样分毫不差——那是母亲用烧陶的手给他绣的平安符,
针脚里还嵌着细小的窑灰。两人挤过石缝,
密室里的景象让易大师愣住了——四壁嵌满烧裂的陶片,每片都刻着半截剑纹,
合起来正是他每天揉泥时的转腕轨迹。正中央的石桌上,一本陶泥封皮的书歪躺着,
封皮上的裂纹跟三年前他烧塌的那窑砖一模一样,
连缺角的位置都像极了母亲补围裙时的针脚——母亲总说,碎泥能补窑,碎心能补剑。
尹红刚要伸手拿书,易大师突然按住她的手——石桌边缘雕着七个陶人,
第五个陶人掌心朝上,腕子上的红痕活像他胎记的翻版,就连指甲盖的弧度,
都跟母亲教他修坯时的姿势一模一样。“我娘说‘五转定中心’,”易大师喉咙发紧,
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打手板的疼,“是揉泥时的口诀,也是开这石桌的钥匙。
”他鬼使神差地把掌心按上去,陶泥封皮“滋”地冒出青烟,书页自动翻开,
第一页画着个陶工在龙窑前舞剑,腕子上的红痕像跳动的窑火。就在这时,
墙上的陶片突然震动,窑灰如扬起的麦麸般聚成几个怪人,关节处卡着未烧透的瓷片,
走动时“咔嚓咔嚓”响,像极了他开窑时匣钵炸裂的声音。“是陶俑傀!
”尹红剑尖挑起一片碎瓷,银线缠住怪物手腕,瓷片底下露出燃烧的窑灰,“打心口的陶核,
像你给坯子封底那样!”易大师抄起石桌上的锈剑,剑柄缠着的棉线突然松开,
像母亲当年给他系围裙似的缠住他手腕——那棉线是母亲用织机上的废线搓的,
说过“棉线系腕,泥火不侵”。剑虽锈,挥起来却像揉泥般顺溜,剑尖戳中怪物心口的陶核,
“噗”地爆出火星,怪物崩成窑灰,却又瞬间聚合,这次陶核颜色变深,
像极了烧过火的老陶。“书里说‘以泥为引,窑火为根’!”易大师急中生智,
盯着陶核颜色突然想起母亲教他看火候的口诀,“红核要快,黑核要稳!”他调整挥剑节奏,
像控制窑火般时快时慢,果然陶核“啵”地裂开,怪物彻底散成细灰。
尹红瞅着他发愣:“你咋知道变招?”“看陶核颜色,跟看窑里火候一个理儿。
”易大师抹把汗,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用了母亲教的揉泥步法。密室深处传来轰然巨响,
一块刻着“太虚剑冢”的陶板缓缓落下,露出后面的洞穴。洞里火光熊熊,
一个巨大的陶轮徐徐转动,轮辐上插满了剑,每把剑上都沾着湿润的陶泥,
像刚从窑里取出的坯子,还带着温热的土腥味。尹红的剑穗突然绷直,
银线指向陶轮中央的空位——那位置,正好能放下易大师手里的锈剑。“小崽子找死!
”血煞盟首领的咒骂声传来,窑壁被利器劈砍得咚咚作响。易大师盯着陶轮,
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碎玉时的温度:“泥里藏着剑骨,窑火能淬剑魂。
”他这才注意到首领脖子上挂着个陶土骷髅项链,
每颗牙齿都是半片碎瓷——正是他去年烧的粗瓷碗碎片。原来十八年前的灭村案,
这首领竟留着陶村人的遗物。他把锈剑往凹痕里一插,整座密室剧烈震动,
陶俑傀化作窑灰涌出去,在洞口织成一面剑形的墙。尹红拽着他往洞穴跑,火光中,
陶轮上的剑竟齐齐出鞘,剑尖朝外翻出陶泥捏成的剑穗,在热气里轻轻摇晃,
像极了母亲晾在绳上的湿坯。易大师看清轮辐上的刻字,眼泪突然掉下来——第七根轮辐上,
刻着“易氏阿娘”四个小字,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陶轮,正是他八岁时给母亲画的像,
底下刻着一行小字:“吾儿平安,剑冢为凭”。“哭啥呀,剑冢都开了。”尹红边跑边回头,
却看见易大师腕子上的胎记在火光中格外明亮,像极了陶轮中央的剑孔,
“难不成剑修还兴掉金豆子?”易大师抹把脸,笑出声来:“我娘说陶工的眼泪能让泥变软,
没想到剑修的眼泪,能让剑冢的门变软。”他突然想起,母亲每次揉泥时都会哼的调子,
原来和陶轮转动的声音一模一样。话音未落,陶轮突然爆发出强光,
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洞壁上,影子交叠处,竟形成个完整的“剑”字,
跟尹红剑穗上的银线、易大师剑柄的棉线分毫不差。洞穴深处,
陶轮转动的声音像极了母亲当年揉泥时的哼唱,带着说不出的温柔。易大师握着锈剑,
剑柄的棉线不知何时变成了红色,跟母亲围裙上的补丁一个色——那是母亲用经血染的,
说过“红绳系剑,火不敢侵”。外头血煞盟的叫嚷声渐渐模糊,可他知道,
这把锈剑、这个剑冢,还有自己掌心里的胎记,
终将把他和尹红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江湖风雨。母亲藏在窑灰里的秘密,
父亲留在剑穗里的牵挂,都将随着陶轮的转动慢慢揭晓——就像开窑时揭开匣钵,
那些藏在泥里的剑,终将在火里淬出属于自己的锋芒,而属于易大师和尹红的故事,
才刚刚开始。窑底的热气裹着焦泥味往人嗓子眼里钻,易大师攥着锈剑的手心里全是汗,
剑柄上的红棉线像条小蛇,顺着掌纹往手腕上爬。尹红的剑穗银线在强光里抖得厉害,
扫过石壁时竟擦出火星子,跟她父亲临终前在掌心画的剑路一个样。
前头三条岔路立着三人高的陶碑,左边陶轮碑角缺了块,
露出底下的刻纹——正是易大师碎玉上的剑形。他心里猛地一跳,
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碎玉时说的“陶轮转三转,泥里藏剑胆”,这缺角的位置,
分明是他八岁时摔碎的第一块陶坯形状。“走左边。”他拽着尹红就跑,
身后血煞盟的骂声里混着铁器劈陶的脆响,像极了当年烧塌窑时匣钵炸裂的动静。
通道里的蓝光是嵌在石壁上的碎瓷发出来的,每片碎瓷都刻着半道剑纹,
合起来正是母亲教他的“泥轮转魂”十三式。尹红突然拉住他,
剑尖指着前方壁画:“你看这人!”画里的陶工左手揉泥右手握剑,
泥团在剑刃上转成剑穗形状,跟易大师刚才用陶泥糊住黑衣人眼睛的招式一模一样。
更妙的是,画里黑衣人袖口露出半截骷髅项链,跟首领脖子上那串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