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不识字，拿着一封信来找我读给她听，告诉她是什么意思。信是小姨夫写的，
要小姨寄出去。里面写着：“卿卿吾爱，吻你万千。
”“跟这个大字不识的土货在一起的每一秒我都觉得恶心。”“写这封信时她就在旁边看，
我几近要笑出声来，这蠢人竟以为我是在冲她笑。”“待我寻了机会与她离婚，
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1“沈艳真是个可怜人。”我妈跟左邻右舍的婶子们说着，
不由的掏出一块手帕按了按眼角。附近的婶子们也齐齐点头认可着我妈的说法，
对我妈口中的“沈艳”表示同情，但眼里闪过的是幸灾乐祸的情绪。我知道我妈没有在哭，
而是在笑。因为，我爸打我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我看到了，她在笑。沈艳是我的小姨，
是我妈的亲妹妹。我妈一直恨她，她觉得是沈艳抢走的她的好姻缘，抢走的她的好人生。
所以当小姨遇到这种事情时，她恨不得昭告天下。小姨对我很好，所以她找我来为她读信时，
我一口答应了。但这信里面有些字我认识，有些不认识，我一一查了字典后还是不理解。
虽然我妈最讨厌我，但她自认为自己文化出彩，我问她也许她会觉得我也懂文化，
喜欢我一点。小姨虽说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信的事，但我想我把句子记得，去问我妈，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去问了我妈，我妈听到我问的句子后狠狠打了我一巴掌。
“你去哪听的这话？真是恶心！”“一点没遗传我的好，什么脏的臭的你倒全学会了。
”“还是男孩听话，这女孩就是贱皮子！”在我妈的拳打脚踢下，我不由吐露实情。
我妈听后，将那信一把夺过去，细细看后，笑了起来。2我妈是家里最大的女孩，
姥姥姥爷终其一生也就生了三个女儿，我妈是老大，她叫沈红。老二据说是死了，
但我悄悄听到是被送给别人养了。老三就是小姨，沈艳。
带着姥姥姥爷最后希望生下来的小姨是个女儿，姥爷当场就想淹死她，
最后是被姥姥拦下来了。“强，咱们不能这样，咱们跟外人说老二死了，
要是老三也死了外人怎么看我们啊！”于是小姨就这样活下来了。
大概是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有儿子的命，姥爷一蹶不振，整日在家躺着，
再也不提做活的事。整个家里都是由姥姥和我妈、小姨撑起来的。但其实，
各种苦活累活全是小姨在做。姥姥总是说是她救了小姨的一条命，她不仅对小姨有生恩，
更有救命之恩！妈妈说自己在文学上有天赋，怎么能浪费时间去做这些粗活！
于是她们不愿做的那些活，都落在了小姨的肩上。大抵是对第一个孩子总有些特殊的怜惜，
小姨被迫辍学，我妈竟还读到了小学毕业。小姨在地里一步一步的犁地、一点一点的收割，
邻里见了都夸她是个勤劳的好姑娘。我妈知道了嗤之以鼻，“就她还好姑娘？就是个大蠢货！
”但最终让我妈恨上小姨的事情是，她被迫嫁给我爸——一个普通农民，
而小姨却被村小老师梁越他妈给看上了。这些年来小姨的勤劳是众所周知的，
而梁越早年丧父，家里一直是他妈在操劳，她想为儿子娶一个能干活的媳妇。
妈妈一直觉得自己才跟梁越最配，他们都识字，况且梁越也喜欢有文化的女孩，
怎么会喜欢这种土妞。我妈气的咬碎了牙，但她那时候已经嫁给我爸还有了我，
她一个外嫁女对家里没有话语权。小姨就这样嫁给了梁越，也就是我的小姨夫。
3.当我妈拿下这封信时，她感觉她前半生的气都有地出了。很快，邻居们都知道，
因为小姨不识字而小姨夫出轨了。“哎呀哎呀，那梁越看起来人模狗样的，
谁知道竟干出来这种事！”“这也太不要脸了！也不知道这脏话是写给哪个狐狸精的！
”“这话说的，我觉着也不能只怪人家梁越啊！这些年来，她一儿半女都没给人家生！
”“也是，如果艳儿给梁越生了个儿子，你看他今天还出轨不出轨！”“再说了，
人家梁越不是个读书人嘛！跟沈艳确实没什么说的吧！”“那确实，沈艳大字不识一个的，
我都还认识几个字呢！”“都是姐妹，沈红人家文化还不错呢！”“要我说，
当时如果是沈红嫁给梁越，可能就不是这回事了！”“沈红啊，你可要好好宽慰宽慰你妹妹，
别一时想不开！”“沈艳也真是个可怜人！”我在家里门的夹缝后面，偷偷地窥视着这一切。
被我妈看见了绝对是痛骂然后抽我两下，我还得做饭呢。我从井里费劲的打出半桶不到的水，
倒在盆里，开始洗菜。我不明白，男孩，就是多了那二两肉，怎么就跟灵丹妙药一样，
小姨夫能不出轨，我爸也就能挣到大钱然后我不打我了？直到我炒好菜摆在桌子上，
出门叫我妈吃饭也没想明白。我妈见我来翻了个白眼。“没礼貌的狗东西，
没看见你妈我跟婶婶们说话呢！一点眼色都没有！”我低着头听她骂，
之前等她们说完我再叫饭已经凉了，我妈把桌子都掀了。“好了红，也差不多是饭点了，
我也得回去给我家那口做饭了！”几个婶子纷纷散去。4在我妈的推波助澜下，
事情闹的沸沸扬扬。梁越这几天连家门都不敢出，但多的是人不经意走过他家门口听听声音。
梁越和小姨正在吵架。“我写的信你到底要知道点什么？非要看非要看！你又不识字！
”“我就是想着……”“你想着什么？拿出去给人家看，现在好了，人家都要笑掉大牙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你不识字脑子也有问题吗？话都说不明白！
真不知道我妈以死相逼我娶你有什么意思！”屋内一片打砸之声，还有小姨的啜泣声。
大家都在说，这下子两口子是过不下去了。我躺在床上心扑通扑通的跳。我有点害怕，
我觉得小姨是被我害了。要是我没去问我妈那几句话该多好。我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有个女人一直在哭。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一会是王二他妈的脸，一会是小姨的脸。
王二他妈跟王二他爸也是这样，王二他妈发现男人找了别的女人，气的去抓奸。
她叫了一帮村民去助威，大家都信誓旦旦地说要帮她。确实，抓到了王二他爸的奸，
但王二他爸就此再也不回家，闹着要跟王二他妈离婚。婚是离了的，
但那些曾经帮她去捉奸的人反而开始说王二他妈太咄咄逼人了，一点面子也不给男人。
王二他妈把自己吊在了村头的歪脖子树上。5像我做的噩梦一样，小姨夫要跟小姨离婚了。
小姨夫本就是村小的老师，有了这样的作风问题，村小要辞退他。小姨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要直接跟小姨离婚，去城里寻找他的幸福去了。小姨几度挽留也没有办法，
没有人会帮她说话的，况且梁越他妈前几年就过世了，连个说公道话的人都没有。
连续几天的大吵大闹又打又砸下，我看到小姨眼眶里盈盈的是泪，她咬牙答应了离婚。
听闻这消息，大家这几日的热情仿佛褪去了，又回到日常的劳作中。
也许这闹翻天甚至会毁了别人一生的大事，在他们眼里就是饭后的调剂。小姨夫，
哦不现在是梁越，他离完婚后收拾了细软马上就离开了村子。小姨站在院子里，
看着她曾经布置的小小院落。那花是她从山上连着护根土挖回来的兰花，
她听我妈说文化人都喜欢兰花，小姨悉心照料，但梁越从不在意。那腊肉挂着寥寥几条，
是小姨专门为梁越准备的，她听说读书人耗脑子，得时常补补，
腊肉是她觉得最好最好的东西。那柴，是她自己从山上一捆一捆的背下来，
在小小院落堆积如山，小姨知道梁越很忙没时间做农活，况且一个文化人做农活多不好看啊！
我趁着人群散去，怯怯上前，拽了拽小姨的袖子：“小姨……对不起……对不起！
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敢抬头看她，却感受到她摸了摸我的头。“不怪你小容，
没事的……没事的……”有水滴落在我的头顶，是下雨了吗？甚至我的脸都湿了。
但最后我仍然记得那天，小姨跟我说，“小容，你不要内疚，真的不怪你。
”“这事终究会被发现的，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他出去找了女人是他的错，
我们有什么错呢？”“小容你要好好读书，我也要走了，不然我害怕我会像王二他妈一样。
”我抓住小姨的手急切的问：“小姨你要去哪？你不要说王二他妈，我害怕！”小姨笑了笑，
“去一个容得下我的地方。”“好了小容快回家吧，不然你妈又要打你。
”我听到了我妈的怒吼要我滚回去，我赶紧往回跑。我想，什么是容得下的地方呢？
小姨瘦瘦小小的，不需要多大地方啊。6小姨离开的很突然，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也许我是第一个知道小姨要走的人呢。姥姥姥爷并没有多伤心，反而松了口气，
一个离了婚的女儿在家里会让他们丢尽脸面的。“幸好这小贱人有点眼色，跑了，
要是在村里接着住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出门！”“管那么多干啥？一个丫头片子，
结不结婚离不离婚就那样，你要是当时给我生了个儿子，会这样吗！你还怕起来别人说了，
你没给我生儿子早就被村里人笑掉大牙了！”我妈这几天心情倒是不错，“要我说，
沈艳也真是的，一股脑就跑出去了，怎么还想跟着梁越让他回心转意？她一个粗人，
人家梁越娶她本来就是吃了亏！”我爸在饭桌上听到这话一声不吭，低头吃着饭。
我爸知道这是我妈在指桑骂槐，在这种事上他一向觉得对不起我妈，
毕竟一个好端端的有文化的姑娘嫁给他这个粗人，也是人家姑娘吃亏。但对于我，
我爸有些看不顺眼，他觉得我没有我妈那么有文化，更何况还是个丫头片子。有些时候，
他会莫名其妙的动手打我，没有原因，又或者说只是因为我是个丫头片子。我妈站在旁边，
偶尔不咸不淡的说两句别打死了人，打死人可就没人做饭洗衣了。
我爸会恶狠狠的瞪我妈一眼，“那你倒是给我生个儿子啊！”我在心里排了序，
第一第一的是男孩，第二的是有文化的，最后最后的，是没文化的女孩。
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挨打吧，所以我拼了命似地学习，我想，我要当一个有文化的人。
也许这样，妈妈会因为我可以懂她嘴里的那些“文学”，爸爸也不会打我了。7我成绩很好，
顺利的读完了小学，小学的老师很喜欢我，都说我很聪明，学得很快。
老师夸我说一看我就是遗传了我妈，是个有文化的女孩。我心里有点高兴但不能显露出来，
我妈说女孩子要矜持谦虚，不能得意忘形。我悄悄的给小姨写了封信，拜托老师邮寄给小姨，
顺便给了老师几块钱当作邮费。小姨在离开村子后就没有了消息，
突然有一天老师悄悄地叫我出去，给我了小姨写给我的信，小姨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跟我说一声，还告诉我，有什么可以写信跟她说。信里错别字很多，还有很多的拼音，
但我攥紧了信。我真的害怕小姨像王二他妈一样，但好在小姨现在是活生生的。
我知道寄信是要钱的，所以我趁着上山干活的时候捡蝉蜕，挖野菜，
背着我爸妈攒了一点点钱。我知道我爸妈不喜欢小姨，但我觉得小姨很好，
她会在之前我妈打我骂我的时候说不能这样对孩子。
也会在我妈不让我吃饭把我关到家门口时，悄悄地给我塞一个馒头。我上了初中，
以为日子就能这样平淡下去，但有的事情是不得不面对的。我爸我妈当初为了生第二个孩子，
要我在计生人员面前演傻子，演脑子有问题。因为政策是这样的，
我只有有病他们才能生第二个孩子。他们一心想要一个儿子，我知道，
但我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我妈突然宣布她怀孕了，她摸着自己现在还平平的肚子，
露出了得意的笑。我爸高兴的不得了，恨不得马上就去祖坟磕头感谢祖宗保佑。
我有些尴尬或者说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8是坏事。
这天我妈破天荒的做好了饭，我爸也在饭桌前等着我。见到我回来，
我妈脸上扬起了一个僵硬的笑，因为不想笑又硬要笑，有点滑稽，但我却不能笑。
我妈说家里这些年让我上学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我爸说养我这么多年，
我在家里白吃白喝也得有个限度。我妈说现在要有了小弟弟，养小孩子是一笔非常大的钱，
家里面要节省一点。所以他们决定不让我接着读书了，在家里干活。
再过一段日子找一个好人家送我去他们家养，这样等再大一些可以直接当人家家的媳妇。
我知道的，就是当人家的“童养媳”。见我不应声，我妈沉了脸。“你差不多得了，
别给脸不要脸，给你吃给你穿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你甩脸子给谁看？
村里女孩读这么多书干啥？你小姨连小学都没上完我起码让你上到初中，
对你已经够可以的了！”“怎么读了两年书还把心养野了？我告诉你，这事就这么定了，
你在外就是个傻子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爸适时的站出来拽了我妈一下，
让她别生气影响了他儿子。“我告诉你，明天你就别去学校了，好好在家里照顾你妈和你弟。
”“你妈现在是咱们家最重要的人，你妈有啥闪失你看我不打死你。
”“你少在这给我不服气，我告诉你，我们是你爹妈，你就得听我们的，
我们要干啥都轮不到你来反对！”9我要完了，我想。不，也许我还有机会。
我趁我爸上山干活，我妈还没起，我赶紧跑去学校，把我写了一晚上的信交给老师，
求她一定要赶紧寄给我小姨。我不知道小姨能不能来帮到我，但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等我跑的一头大汗回到家，我妈醒了。我吓得有些哆嗦，看到我爸拿着木棍子在等我。
还是那样，我妈站在一旁，像一个冷酷的观察者。我爸抡着棍子朝我打来，
一棍又一棍的闷响，我蜷缩在地上，试图减少疼痛。“好了，你先别打了，
过两天王二家要来看看样子的，别打的太过。”我妈出言劝阻。
我爸听后狠狠在我背上踢了两脚把棍子扔去柴火堆。我在地上，
身上的疼痛让脑子也木了起来。什么叫王二家要来看？难道，要把我送到王二家吗？
我抓住我妈的裤脚，“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们要干什么？”“你有什么不同意的，
王二他爸人家在外面赚了钱，现在可有钱的很，你过去可是享福！
”我妈带着那种让人看了想哭的笑，挣开了我的手。完了，我想，这下是真的完了。
王二他妈死后王二就疯了，他爸在外面赚了钱又讨了老婆，
有钱有家之后也许想起了之前的儿子，要给儿子成家立业了。
可一提到王二我就想到那个在树上晃荡的身影，还有总在那个树下游荡的浑身恶臭的人。
我很害怕，我也很不甘。老师说我很聪明，我能考到县里去上高中，我能上大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