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断弦惊鸿腊月初七的未央城下了场邪性的雪。城南破庙檐角的风铃都被冻成了冰坨子,
在神龛后烤火的雪无霁衬出三分人味——如果抛开他怀里那把裹着腌菜布的七弦琴不谈的话。
"铮!"第五根琴弦崩断时,琴箱中半枚刻着“天权”字样的腰牌突然微微震颤,
发出阵阵龙吟,雪无霁啧了声。霎那间,断弦宛若游蛇一般嗖的一下窜出去,
正正扎进旁边供桌的裂缝里。他眯着那只没被灼伤的好眼,仔细一瞧,倒乐了:“嚯,
前朝金丝楠木?这破庙供的哪路神仙,棺材本还挺厚啊。”话音未落,
供桌突然炸开漫天木屑。断弦裹着块黑曜石弹回来,雪无霁虽说是反应过来偏头躲过,
可耳垂还是见了血。那血珠坠到琴身竟凝成冰晶,
叮叮咚咚滚进香灰里拼出个残缺的“劫”字。“啧,这年头连血都学会故弄玄虚了,
”他扯下右臂渗血的琴弦缠住伤口,拎起破琴就往庙外晃,“劳驾借过——”话音卡在喉头。
庙门外哪还有什么风雪,三百六十一枚冰棋悬空成阵,棋盘那头坐着个披鹤氅的年轻人,
指尖正转着方才崩断的琴弦。“雪先生,赌一局如何?
”那人袖口血色鸿鹄纹刺得雪无霁太阳穴突突直跳,“赌注是,对方最痛的记忆。”“记忆?
”雪无霁突然掀开蒙眼布,露出被星轨灼伤的右眼,冷笑一声,
“监察使大人何不直说要《弑神谱》?”……雪无霁蹲下身子,戳了戳那些悬浮的冰棋,
棋子发出编钟般的悦耳嗡鸣。他突然笑了起来。“玄弈大人,
您这棋待诏什么时候改行当神棍了?上个月在醉仙楼骗走张翰林半幅《快雪时晴帖》的账,
咱们还没算清楚呢。”玄弈轻轻一笑,广袖拂过棋盘,
那些冰棋竟瞬间化作了《广陵散》的琴谱。
他的眼神变得深邃:“上月取走的是他科举舞弊的记忆,这月……”他忽然倾身向前,
捏住了雪无霁的下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要你右臂琴弦裹着的那个字。
”雪地里狂风骤起,雪无霁怀中破琴竟自鸣起来。他反手按住震颤的琴箱,
咧嘴一笑:“您这买卖不厚道啊,我这种下九流的乐伎能有什么好记忆?
无非是偷过东街王寡妇的腊肉,摸过西市刘掌柜的……”“三百年前,璇玑阁。
”不等雪无霁说完,玄弈突然在棋盘按下枚血棋,“星君当年剜骨时,
可没现在这般油嘴滑舌。”闻言,雪无霁的瞳孔猛地一缩,右臂上的琴弦仿佛感受到了什么,
突然暴长而出,如同毒蛇般绞向玄弈的脖颈。然而,那琴弦在触及玄弈袖口鸿鹄纹的瞬间,
竟寸寸结冰,刹那间便失去了所有的威力。雪无霁见状不妙,猛地后撤三步,
却不慎将琴箱中的半块鎏金腰牌掉了出来,“天权”二字在冰晶的侵蚀下渐渐模糊。
……“您这幻术挺下血本啊。”雪无霁用脚把腰牌踢进雪堆,
“连三百年前的老黄历都翻出来……卧槽!”冰棋盘突然倒悬,所有棋子暴雨般砸下。
雪无霁抱琴就地滚到供桌残骸后,却见棋子距地面三寸时齐齐凝住,
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束缚。就在这时,一只泛着青光的鸿鹄虚影掠过庙宇上空,
那股力量似乎就是来自于这只鸿鹄虚影。不过神奇的是,这鸿鹄啄食的,竟不是棋子,
而是半空中飘落的雪花。玄弈忽然闷哼一声,袖口鸿鹄纹渗出血珠。
雪无霁趁机撞破窗棂翻出去,
怀里的琴箱夹层突然掉出张焦黄纸笺——是他从不离身的《广陵散》残谱,
此刻谱上墨迹竟在雪中重组,渐渐显出“李清照印”四个篆字。
“见鬼了……”他捏着突然发烫的残谱窜进梅林,身后传来玄弈带笑的警告:“雪先生,
你的琴……好像在哭呢。”雪无霁低头,发现怀中的琴不知何时爬满冰裂纹。更诡异的是,
那些裂纹正拼成三百年前他亲手毁去的璇玑阁星图——而那本该空着的天权星位,
赫然嵌着半枚带血的冰棋。…………二•灼雪照魂三日后,亥时。
雪无霁蹲在瓦当巷最腌臜的酒馆后厨,往陶瓮里倒了三斤茱萸粉。案板之下,
忽然伸出只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还转着枚眼熟的冰棋。“鸿翮大人,便是这偷酒渣,
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雪无霁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随即操起一把锋利的剔骨刀,
狠狠地向那只手背扎去,却惊异地发现,刀刃竟如穿空而过,未留下丝毫痕迹。
“搞不懂你们这帮天上来的神仙,怎都这般喜好装神弄鬼?”青衫男子从蒸笼雾气里显形时,
怀里抱着个鎏金夜壶。雪无霁瞥见壶身刻着的“东坡夜溺图”,
噗嗤一下乐了:“上回顺走张翰林的恭桶,这回改偷文豪溺器了?大人真是越来越有品味了。
”“此乃酿器。”鸿翮弹指,震开壶盖,浓烈酒气竟凝成辛弃疾的《破阵子》词句,
“我取陆放翁临终北定中原之憾、李太白捞月执念、曹子建洛神遗恨……”说着,
他突然掐住雪无霁脖颈,猛地给他灌酒,“若配上璇玑阁叛徒的血,滋味应当会更妙。
”雪无霁被呛得眼底泛红,恍惚间,竟在酒液中看见了一个戴着枷锁的文人身影,
那正是三百年前手中紧握着半局棋谱的他。正当此时,他右臂上的琴弦猛然暴起,
狠狠扎进鸿翮的虎口。对方吃痛松手时,他翻身滚进潲水缸,
怀里掉出一张焦糊的《金石录后序》。“李清照的手稿?!”鸿翮的瞳孔猛地一缩,
其中仿佛有鸿鹄振翅欲飞,“你果然留着后手……”“后手?在这呢!”说时迟,那时快,
雪无霁突然掀翻潲水缸,一股发酵了百年的酸臭之气扑面而来,
其中竟飞出王羲之的《丧乱帖》残页。趁鸿翮挥袖挡墨的刹那,他撞破窗板,窜上了屋顶。
怀里的残谱此刻竟然烫得惊人,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力量。……未央城的雪,
下得是愈发邪乎。雪无霁缩在城隍庙梁柱上哈气,无意间抬眸,
瞥见檐角冰凌里封着个蓝衫文士,定睛一看,竟是三百年前,正与贺铸对弈的自己。
“当年不肯嫁春风”冰中封印的贺铸突然转头吟诵,刹那间,
半枚黑子仿佛穿越了时空的枷锁,精准无误地射中了雪无霁的眉心。
剧痛中无数记忆如同炸开的烟花,在他脑海中胡乱翻飞:——璇玑阁星盘前,
他蘸着自己的仙骨血在《广陵散》谱上批注:"嵇康赴刑前托付的并非琴谱,而是弑神棋局。
"——李清照捧着碎成齑粉的金石拓片,苦笑连连:“易安易安,世事何曾易安?
”当他将她的执念封入棋子时,窗外,掠过一抹血色鸿鹄身影。——雪无霁跪在星盘前,
左臂仙骨正被鸿翮剥离。监察使的锁链穿透琵琶骨:"天道不容完美,你既算出弑神棋局,
便该湮灭。"——可最痛的画面,却是玄弈。三百年前的雨夜,玄弈突然闯入,
将染血的《广陵散》残谱拍进他胸膛:“带着文脉逃!”星君血溅在棋待诏心口,
凝成永世相伴的鸿鹄纹。那个总噙着冷笑的棋待诏,
颤抖着用真气帮忙他封印文魄:“雪无霁,带着人间的缺憾,活下去。”……突然,
脚下的瓦片轰然碎裂。雪无霁从幻象中惊醒时,正对上下方鸿翮那冰冷的箭尖。
那箭簇竟是用《赤壁赋》残卷折叠而成,一字一句,在雪中燃起幽蓝的鬼火,显得格外诡异。
“那下棋的没跟你说过?”鸿翮的嗓音混着玄弈的声线,仿佛两人已融为一体,
“每块记忆碎片,都会在雪夜长出毒刺。”雪无霁抹了把鼻血,
突然咧嘴笑了:“你们天上人是不是都有癔症?上次说我是厨子偷了王母的蟠桃,
这回又编排什么戏码……”话音未落,他怀中的残谱突然腾空展开,
李清照的簪花小楷竟然渐渐扭曲成一幅血色星图,似乎在预告着,
某种不祥之兆正悄然降临——那星图的卦象,
正指示着玄弈的居所……当雪无霁撞进玄弈居所时,棋枰上正摆着局眼熟的残棋。
他瞥见棋罐里浮沉的冰棋刻着“李商隐”“温庭筠”,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突然抄起罐子,狠狠地往火盆倒。“烧了这些,文脉的怨词能少轮回几次?”雪无霁怒吼道。
“雪先生心疼了?”玄弈广袖卷住棋罐,腕间却露出溃烂的鸿鹄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每次你逃避记忆,这里就多一道裂痕。”他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竟嵌着枚冰棋,
心口冰棋里封着半片带牙印的腊肉和半片带“霁”字的鎏金腰牌,“你总说我骗人,
却不肯记起这是你我共咬的第一口人间烟火。”雪无霁盯着腰牌上反写的“天权”二字,
太阳穴突突直跳:“你们兄弟拿我打赌呢?一个装棋痴,
一个扮酒鬼……”话到半截突然噤声——棋枰不知何时渗出鲜血,
三百枚冰棋竟自动排成当年他未落的杀局。“雪先生,雪夜残棋,不妨留下来陪我喝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