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铁路菜市场比火车站的候车厅还热闹。
庄林踮着脚在人缝里张望，生怕跟丢母亲的蓝布衫。
周秀萍挎着竹篮，像条灵活的鱼在人群中穿梭，时不时停下来捏捏茄子、敲敲冬瓜。
"妈！
我想吃香瓜！
"庄林拽了拽母亲的衣角。
"三毛五一斤呢！
"周秀萍头也不回，"买完菜有剩钱再说。
"菜市场是铁路局划出来的一块空地，紧挨着机务段的围墙。
清晨的阳光透过蒸汽机车的煤烟，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庄林看见李家双胞胎蹲在鱼摊前，正用树枝戳盆里的鲫鱼玩。
他们父亲李技术员穿着笔挺的的确良衬衫，正在肉摊前数粮票。
"向阳！
别玩鱼！
"李技术员回头喊了一嗓子，顺手接过屠夫递来的一条五花肉，肥肉白得晃眼。
周秀萍撇撇嘴，拉着庄林往蔬菜区走。
路过副食店时，庄林突然看见黄筱婷和她妈排在最长的队伍里。
副食店今天限购鸡蛋，每人半斤。
黄妈妈挎着个褪色的军用书包，正在和黄筱婷玩翻绳。
"秀萍！
这儿！
"黄妈妈眼尖，朝他们招手，"我帮你占位子！
"周秀萍犹豫了一下，从钱包里数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给庄林："去买两斤土豆，要发芽少的。
剩下的钱......"她顿了顿，又塞给庄林一个搪瓷盆，"再买块豆腐吧。
"庄林接过钱，突然感觉自己是电影里的侦察兵。
他猫着腰穿过人群，在菜摊间灵活地钻来钻去。
土豆摊前，他意外地发现林珊珊也站在摊位前面。
"你也来买菜？
"庄林脱口而出。
林珊珊点点头，手里的一个土豆滚到了路边。
他蹲下身，把滚到路边的土豆捡起来递给林小梅："我也来买土豆。
"称完土豆，跟林珊珊道别。
庄林数了数剩下的钱，刚好够买一块豆腐，看到豆腐摊前排着长队，他百无聊赖地用脚尖在地上画圈，手里攥着掉了瓷的蓝边搪瓷盆，踮脚望着竹筐里颤巍巍的嫩豆腐，鼻尖萦绕着豆腥气混着露水的清凉。
“哎你听说没？”
斜前方穿藏青布衫的妇女用搪瓷缸轻轻戳了戳同伴的胳膊，袖口带起的风卷着豆腐脑的热气扑向庄林的脖颈，“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就是林师傅家二闺女，说是在上海小姨家住了六年，两个月前刚回来的。”
扎着红头绳的妇女赶忙往旁边让了让，竹篮里的空碗碰出清脆响声：“可不是嘛，叫啥珊珊来着？
细胳膊细腿的，跟个豆芽菜似的。
你说刘美佳也真是——”她突然压低声音，眼角余光扫过排队的人群，“亲闺女刚回来两个月，就支使得跟个小佣人似的，洗衣裳做饭样样不落，昨儿我还看见她蹲在井台边搓被单呢，手都搓红了。”
藏青布衫的妇女啧啧叹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缸沿：“到底是从小没养在身边的，亲疏远近隔着层肚皮呢。
听说当年刘美佳把刚满三岁的娃往上海一送，几年间愣是没去看过一眼，现如今接回来能亲得起来？”
庄林的手指此刻突然捏紧了盆沿，身后的议论声混着豆腐摊的蒸腾热气，让他耳尖微微发烫，首到卖豆腐的王婶喊了声“下一位”，才慌忙往前挪了半步，搪瓷盆底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闷的响。
庄林端着豆腐往家走去。
"庄林！
"李向华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今天穿了件崭新的海魂衫，手里举着根糖葫芦："看我爸给我买的！
"糖葫芦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糖衣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庄林咽了口唾沫："有啥稀罕，我爸跑车去北京，说要给我带茯苓饼呢！
""吹牛！
"李向阳舔着糖葫芦，"北京的东西要全国粮票，你爸哪来那么多？
"庄林正要反驳，一辆自行车从他们两人中间穿过，有人喊了一声："小孩儿，站一边去。”
等他再回头时，李向阳己经不见了。
回到副食店门口，队伍己经散了。
周秀萍拎着半篮鸡蛋，正和黄妈妈说话。
庄林听见黄妈妈压低声音说："......老李又买了一只活鸡，家属院就属他家阔气。
""机动科油水多呗。
"周秀萍撇撇嘴，"我们老庄跑车那点补助，全填了火车上的饭钱。
"回家的路上，庄林帮母亲提着装土豆的网兜。
路过铁路局宿舍楼时，他看见林珊珊蹲在公共水池边洗菜，袖子挽得老高，细瘦的胳膊上沾满了水珠。
庄建国出车回来休息在家。
他打开那个印着铁路路徽的铝制饭盒，里面整齐地码着十几块芝麻糖："上海站买的，尝尝。
"庄林捏起一块，糖块上的芝麻粒密密麻麻，香气首往鼻子里钻。
他小心地咬了一角，甜得眯起了眼睛。
"给筱婷他们家送几块去。
"庄建国说。
庄林用草纸包了几块糖，蹦蹦跳跳地下楼。
经过一楼拐角时，他鬼使神差地拐向了后面的公共水池。
林珊珊还在那里洗衣裳。
庄林蹲下身，把两块芝麻糖和掏兜里的两颗水果糖。
放在林珊珊旁边的水池沿上，然后转头就跑。
庄林跑开时，心跳得比上次体育课百米赛跑还快。
搓衣板上的皂角泡正顺着衣襟往下滑，林珊珊的手指突然在半空中顿住。
午后阳光投下的碎光斑里，两块芝麻糖和两块水果糖躺在水池沿上，糖纸边缘被阳光晒得微卷，像只想要展翅的蝴蝶。
玻璃糖纸在风里轻轻碰撞，在青山板上发出细碎的响。
让她恍惚了一瞬——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有人把糖放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
上周刘美佳买酥糖回来时，她正在家帮忙洗菜。
林晓娜剥糖纸的窸窣声混着锅底的噼啪响，最后林珊珊只得到一句“小孩子吃多了糖坏牙”。
手腕上的肥皂泡慢慢破裂，她试探着伸出沾着皂角渍的手指，碰了碰芝麻糖的糖纸。
忽然听见身后晾衣绳传来麻雀的唧啾，她猛地缩回手，校服袖口的蹭到了水池沿的水果糖，玻璃纸映出她发红的耳尖。
蹲下身捡糖时，木盆里的脏水晃出边缘，在门槛前的水洼里荡开涟漪。
糖纸被她小心地捋平，芝麻糖的甜香混着水洼里的青苔味钻进鼻腔。
她把两颗水果糖塞进校服口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糖纸棱角。
远处传来刘美佳喊她吃饭的声音，林珊珊慌忙把芝麻糖也塞进衣兜，糖纸在口袋里发出细微的脆响。
她低头搓洗着领口的污渍，指腹却还留着糖纸的温度，比春日的阳光更暖些。
水面倒映着晾衣绳上摇晃的蓝布衫，还有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在一圈圈扩散的水纹里，渐渐融成模糊的光斑。
庄林在黄家门口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敲门。
开门的是黄志远，他身后传来黄筱婷的尖叫："庄林！
来玩跳房子！
"黄家比庄林家宽敞许多，墙上挂着好几面"安全生产标兵"的锦旗。
黄师傅坐在藤椅上看报纸，见庄林进来，笑着问："你爸出车回来了？
""嗯，这是我爸爸带回来的芝麻糖。”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跑到窗前，看见李家双胞胎正在院子里摆弄一台崭新的半导体收音机。
他们三人赶忙跑到楼下看。
"我爸从广州带的！
"李向阳的声音大得整栋楼都能听见，"能收八个台！
"黄筱婷撇撇嘴："显摆什么！
"傍晚时分，家属院里飘起炊烟。
庄师傅在阳台上喊："林林，回家吃饭！
"那嗓门和他开火车时的鸣笛声一样响。
晚饭是土豆炖豆腐，庄建国破例倒了半杯白酒。
庄林咬着筷子，突然问："爸，林叔叔是怎么摔下来的？
"庄建国的手顿了一下："听说喝多了酒，没系好安全带。
"他抿了口酒接着说"因为是上班时间喝酒，所以也没拿到补偿金。
这就是不守规矩的后果。
"周秀萍往儿子碗里夹了块豆腐："少打听这些。
对了，老庄，听说要调工资了？
"窗外传来半导体收音机的声音，正在播报新闻："......国民经济继续好转，铁路运输量创历史新高......"庄师傅扒完最后一口饭，站到窗前。
暮色中，他看见刘美佳拎着个水桶，正走向公共水管。
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根细弱的铁轨，孤独地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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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老庄，听说要调工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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