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月似钩，庙堂锁春秋。
求神拜佛的人多，祭品多，残羹饭菜也多。
主人却只那么一个，其余皆是客。
一尊土地老爷，还有五个男人，一个少年，一个瘸子，一个女人。
奇怪的是，红衣客不跟三名同伴扎堆，少爷和瘸子也不扎堆，这女子却凑了热闹。
风打在窗户，纸皮隐隐破些窟窿，漏的那点风被瘸子用布条堵回，少爷金贵，不得风吹。
窗户严实了，门却大开。
马跟驴子在门外，三名壮汉和瘸子在门内。
牲畜风寒里打起呼噜，汉子火前门后昏昏欲睡，扎推的三人精神奕奕。
女人有肉，男人有酒，少年什么都没带，但生得一副好嗓子，早己足够。
任谁听他说道几句，都如沐春风，舒服极了。
再加上少年不少，容貌甚好。
眸子里关着一汪深潭，深潭里映着一轮明月，望一眼便深陷进去；倘若他看着你，便好似寒冬腊月的一抹阳光，暖了身子，入了心房，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女人千万不能瞧见这样的男人，睫毛弯弯目光闪闪，魂儿都丢了一半。
倘若正少年花开，嘴巴就算不甜，也会是甜的。
还好少年花半开果未熟，不然总有些奇了怪了的菜花盗要来碰碰运气。
少年郎还是沉不住气，任谁被盯着看总会有些不舒服，本欲满饮又放低杯，轻声道：“姑娘能别这么瞧我么？”
他不是生气，任谁被一个这样的女人盯着都不会生气——发如黑丝，脸似白玉，唇若红珠；眉间群峰屹立，眼里碧波横流。
高巧的鼻子衬着瓜子一样的脸蛋儿，又使得她活力盎然。
正是女子雨季花开好时节，羞了月季，惊了牡丹。
他肯定不生气，紫衣关不住白花一片，蓝裙盖不住蜜桃一朵。
阵阵芳香，像厨房里炖了一个时辰的佛跳墙，好不好吃，凑近了，闻闻便知。
终是少年脸皮更薄，瞧不见女子那一抹娇羞，道：“姑娘请自重。”
她不气亦不急，俏生生离远了些，抓起杯子一口饮尽，道：“小郎君叫什么名字？”
红衣客微笑道：“他叫穆安，字九夏”他自袋子里倒了一杯酒，仰着头喝下，微笑道：“一目十行，三绝九夏。”
“三绝？”
她好奇问道：“什么意思？”
红衣客欢笑了，道：“他生来便长得慢，如今将近弱冠，却音如幼童，身似半大，脸也稚嫩。
此为命绝，注定长命百岁。”
见他张口欲继续，穆安伸手打断，道：“老道士瞎说的，一点都不准。”
女子连忙拉下穆安之手，光嫩柔荑令他断了思绪。
她忙不及问：“还有呢？”
“他不赌钱，不授印，不典不押。
便是家里给了银钱，也从未带在身上。
洁身自好，身无铜臭。
此为运绝。”
“有趣！”
她面色如炬，眉开眼笑，伸手拿起竹杯又饮尽，问：“还有呢？”
红衣客含笑望着，很欣赏她喝酒的样子。
自袋里给她添上，又倒了一杯自己，端着酒杯，道：“他自小聪颖，过目不忘。
能观星辩日，知天时地利。
此为身绝。”
他站了起来，理了理红衣。
双手举起杯，道：“在下王钰，字牧川。
久仰。”
穆安跟着起身，拿起杯子施礼，道：“失敬了，穆安穆九夏，见过王兄。”
女子慕慕看着，脸红的穆安一饮而尽，她嘴角偷笑，像偷了圈里的羊羔。
竹杯不大，三指粗细。
穆安低头，恰巧看到那双闪亮的明眸，一颦一笑间的风情一览无余。
他从没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睛。
她是园子里的桃子，笑容里的戏谑，嘴角间的俏皮，该是一个活泼甜美的样子。
但他低头看去，她竟变得温柔起来，可爱，又亲切。
一个人的笑能让人心动。
她也在看他，歪着头，她忽然笑着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叫什么？”
目光所及，一袭红衣。
穆安也笑了，看向王钰说道：“你是不是很有名？”
他说这话的时候，忽然变得孩子般认真。
王钰不笑的时候便有些严肃，他拿起袋子，自顾自倒着，道：“人常因盛名所累，有名不是一件太好的事。
女子更是。”
女子道：“但是我希望变得有名，最好是天下最有名的女人。”
她不笑起来，如山涧的雪莲，莫名冷酷。
穆安笑道：“没有名的人都希望成名，你这么漂亮，天下有你一席之地。”
“现在没有。”
她低下头，拨弄着杯子，轻声道：“我不一样，我生来就是要出名的。
我要不出名，天下没有我容身之地。”
穆安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低着头，眼里藏着愤怒，还有悲伤的眼泪。
夜很深，火不旺，穆安看不清她心里的秘密，却看得清泪珠掉落的痕迹。
他柔声道：“你要是想成名，至少先说出你的名字。”
“你不该问她的名字的。”
王钰又自顾自的喝了一杯，道：“我说过我怕麻烦。”
她叹了口气，神色黯然下去，道：“你解决不掉麻烦。”
王钰抖了抖袋子，一滴不剩的倒进杯子，倒在面前，他笑着说道：“解决创造麻烦的人更容易一些。”
“我叫肖菊花。”
她起身站在穆安面前，毫不犹豫的抱住他，任由穆安挣扎也未放手。
她将穆安狠狠地揉在胸口，下巴顶住他的头上，轻声说道：“他是今科状元，大周三年，第一个状元。
别.....信他”穆安感觉些许晕眩，她好似挂在了自己身上，而他不知是不是埋在她胸口太久，气血不通，莫名的头晕。
她温柔的说道：“晕是正常的。
放轻松，一会儿就好。”
王钰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笑容，也没有表情。
像一棵快要枯死的树，他脸色渐渐灰白，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声音不再清晰，他轻轻问道：“石破天惊？”
“嗯”她眯着眼，有点困。
风从门口灌了进来，她有些冷。
她要睡着了。
穆安靠着她，她顶着穆安。
像一根没有筋的弹弓倒立在土里，又像枯树掉下的枝丫，恰好磕在一起，插进土里，立了起来。
夜渐渐深了，穆安呼吸慢了下去，而她却还睡不着。
“石破天惊奈你如何？”
门口突兀传来一个声音，竟是瘸子站了起来，他皱巴巴的脸色堆着树皮一样的笑，道：“这女娃儿有些蠢。
这毒，天下宗师中者必亡，唯有你不会。”
将二人放平，他盯着王钰问道：“你果真文武双全，还带着桃花酿备用解毒。”
王钰面色如灰，闭眼道：“你不担心你家少爷？”
“你不说了吗？
少爷三绝，身绝若是被毒倒了，岂不是有愧百毒不侵的三绝名号？”
“我可没说过他百毒不侵。”
王钰淡然道：“不过你家少爷酒量不行，兑了水的桃花酿都能醉倒。
话说你又是如何识破我呢？”
“我又听不清楚。”
瘸子瘦瘦弱弱，胸口鼓鼓囊囊，他紧了紧衣裳，沉默片刻，忽而道：“少爷许是认出你了。
你不该使冲阵的手段，更不该用边军的功夫。
你衣上酒气浓郁，吐气却如常人。
至于如何识破你，老狗我有闻香识人的手段，何必讨巧糊弄。”
王钰睁开双眼，眼中血红。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使得瘸子想起了塞外的野狼，狼独行千里，吃的是肉，流的是血。
“我只是想请他喝口老家的酒。”
“你不配！”
瘸子解开裤腿，将穆安背了起来，他弯下身子，狗一样驮着少年，轻声说道：“还兑水，狗都不喝。”
“那你杀了我！”
王钰突然怒声吼道：“杀了我！”
“你更不配！”
声音从门外传来，瘸子将金铃挂在驴脖子上，又把穆安放到驴背，用绳子将他定好。
做完这些，他又进了门，松了松衣服，从怀里掏出一柄断剑，给地上的三名汉子一一抹了脖子。
断剑厚实，分量不轻；他手很快，异常稳重。
动作熟练，便举重若轻。
熟能生巧，便又快又稳。
“姑娘，你们不合适。”
“我不喜争，不过这一次，我要争。”
地上的姑娘睁开了双眼，自嘲着，笑着答道：“十岁时见他，他令我心动；今年他十九，还是这般令我心喜。
既然这毒没把我毒死，那就是老天给我的机会！
天不收我，我就要争！
谁拦着我，我就杀谁！”
瘸子叹了口气，道：“少爷活得不好，你们不能放过他吗？”
强撑着翻身坐起，她手捂住半张脸，暗红色的血液从指缝间流出，双眸里尽是癫狂，放肆笑道：“我家破人亡，谁放过我了？
今日我救他一次半，还他当年救我的一命。
余下的，都是他欠我的！
他欠我的！”
瘸子沉默，兀自拿穆安的靴子拍了拍驴。
驴很犟，谁的话都不听，唯独听穆安的指令。
即使穆安沉睡，他的脚敲到驴子了，驴子也会前行。
或许穆安只有一条腿，也能使唤得动它；甚至不管穆安有没有腿，都能令这头犟驴蒙头首冲。
毕竟，蠢驴都知道，这世间穆安谁都不欠，反倒只要是喘口气的，都欠穆九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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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从门外传来，瘸子将金铃挂在驴脖子上，又把穆安放到驴背，用绳子将他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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