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

戌时的梆子声第三遍穿透浓雾时，萧府后院那株百年银杏正在疯狂落叶。

萧无涯跪在青石板上，看着母亲素白的中衣被往生灯映出淡青脉络——那盏祖传的青铜灯今夜格外妖异，灯座缠绕的鎏金蟠龙双目充血，龙须末梢悬挂的七枚铃铛无风自动，发出与更鼓节奏错位的嗡鸣。

灯油里浮着的七颗鲛人泪珠，随着母亲萧林氏急促的呼吸忽明忽暗，每次明灭都在墙面投射出扭曲的星象图。

"咳咳...涯儿记住..."萧夫人枯槁的手指突然攥紧月白床幔，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沧州往北三百里的老槐树下..."话音未落，灯芯爆出三尺高的青焰，将西墙悬挂的《河图洛书》拓本照得纤毫毕现。

羊皮卷轴边缘焦黑的灼痕突然舒展成藤蔓状，在墙面蜿蜒出北斗七星的轨迹。

萧无涯分明看见母亲脖颈处浮现血色纹路，那蜿蜒的图案竟与三日前在父亲战甲暗格里发现的摩尼教圣火图腾一模一样，火焰状的纹路末端分叉出十二道荆棘，正顺着颈动脉向耳后蔓延。

更鼓骤乱。

萧无涯猛然转头，雕花窗外闪过十数道黑影。

黄铜铃铛在檐角疯狂摇摆，发出的却不是清脆叮当声，而是类似骨笛的凄厉长音。

声波震得案头越窑青瓷茶盏中的君山银针齐齐竖立，针尖般的叶梗刺破水面，在烛光下投射出细密的蛛网状阴影。

他下意识按向腰间软剑，却摸到母亲三日前硬塞给他的鎏金铜匣——匣面鎏金牡丹纹的凹陷处还残留着干涸的曼陀罗汁液，指腹擦过时泛起冰凉的甜腥气，像极了去年中元节在乱葬岗嗅到的腐土气息。

"走水啦！

"凄厉的喊声撕破夜幕。

东北角的马厩率先腾起紫烟，十二匹青海骢撞断栏杆冲入院落，铁蹄踏碎青砖的脆响中混杂着马夫断断续续的哀嚎。

萧无涯踢翻楠木桌挡在母亲榻前，飞溅的灯油在地面烧出北斗七星状的焦痕。

他这才惊觉，整座萧府七十二处屋檐的脊兽都在青焰中扭曲变形：鸱吻的龙首裂开森森獠牙，天马的羽翼翻卷成摩尼教明尊背后的火焰轮，而嘲风兽爪下踩着的却不是祥云，而是密密麻麻的契丹文字。

一匹发狂的青海骢撞开雕花木门，萧无涯在翻滚躲避时与它血红的双眼对视。

马匹瞳孔深处泛起的金线如同活物般游动，在视网膜上编织出微型圣火图腾——这分明是契丹巫医操控战骑的"锁魂咒"。

马鼻喷出的白气裹挟着硫磺味，萧无涯挥剑斩断鬃毛的瞬间，几缕金线突然从断发中窜出，像水银般渗入青砖缝隙。

"当啷"一声，铜匣坠地。

萧夫人突然睁眼，浑浊的瞳孔映出窗外飘落的灰烬——那不是普通的火灰，每片都带着幽蓝磷光，落在庭院池塘里竟让锦鲤翻起白肚。

她枯瘦的手掌突然爆发出骇人力道，将萧无涯的腕骨捏得咯咯作响："别碰那盏灯！

去老宅地窖取..."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一缕黑血从她嘴角溢出，在锦被上晕开曼陀罗花纹，花瓣边缘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如同淬毒的暗器在月光下闪烁。

瓦片碎裂的脆响从西面八方涌来。

十二道钩锁穿透窗纸，精钢打造的鹰爪扣住紫檀床柱，锁链绷紧时发出的吱呀声让人牙酸。

萧无涯挥动家传的"惊鸿"软剑斩断最近的三根锁链，却发现钩锁末端系着的不是麻绳，而是浸泡过火油的牛筋——这是幽云十六寨血狼骑的惯用手法，三年前他们在太原劫镖时就见识过这种遇火即燃的索具。

果然，断开的牛筋触地即燃，青紫色的火苗顺着丝质地毯窜向床榻。

热浪裹挟着焦糊味涌入内室。

萧无涯扯下杏黄帐幔裹住母亲遗体，却发现丝帛触火即燃，青焰顺着流苏窜上房梁。

他突然瞥见铜镜中的倒影：母亲脖颈的圣火纹章正在皮下蠕动，如同活物般向心口游走。

这骇人景象让他想起七岁那年的中元节，父亲演示"惊鸿掠影"时剑锋误触祠堂牌位，那些朱漆木牌上突然浮现的契丹文字，与此刻墙面焦痕的走势如出一辙。

燃烧的银杏叶在夜空中悬浮成诡异的阵列。

每片焦叶边缘都泛着幽蓝磷火，在浓烟中拼凑出完整的紫微垣星图。

天枢位对应的叶片突然自燃，火线沿着星官轨迹蔓延，最终在太微垣位置汇聚成摩尼教的光明十字。

萧无涯怀中的鎏金铜匣突然震动，内部传来机簧转动的嗡鸣——那声波频率竟与檐角铜铃的震颤完全同步，在耳道内激起阵阵眩晕，恍惚间他仿佛听见父亲在耳畔低语："二十八宿逆行时，河图当现..."马厩方向传来骨骼碎裂的闷响。

垂死的马夫被青海骢拖行着撞上照壁，血手在粉墙上划出七道平行血痕。

萧无涯突然意识到这是威远镖局的求救暗号，第三道血痕末端的钩状转折，分明指向老宅地窖的方位。

他抱起母亲遗体冲向暗门时，铜匣的震动频率突然加快，匣缝中渗出的曼陀罗汁液在地面勾勒出龟甲裂纹——正是《周易》中"火天大有"的卦象。

暗门在身后闭合的刹那，萧无涯听见整座主梁轰然倒塌。

燃烧的银杏叶透过缝隙飘入密道，磷火照亮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抓痕——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组成契丹文的《圣火赞歌》，最末一行却用汉字写着："双生子现，明尊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