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枭雄录

日头歪到西边树杈上的时候，李元鄞攥着半块糖人往家跑。

鞋底拍在青石板上啪啪响，怀里揣着给妹妹带的芝麻饼还冒着热气。

巷口卖炊饼的老王头冲他喊：“小六子，你爹今儿个散衙早！”

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衣角扫过墙根开得正艳的野蔷薇。

这声“小六子”是街坊们打趣的叫法。

李元鄞生在六月初六卯时，他爹在刑部当差，说是六六大顺的好兆头。

此刻他蹦跳着绕过青石板上晒药渣的老妇，拐角酒肆飘来的糟鹅香勾得肚子咕咕叫。

若是平日，他定要趴在窗棂上看厨子剁鹅，可今儿不成——妹妹阿琪晨起咳得厉害，他得赶在汤药凉透前回去。

经过城隍庙时，李元鄞特意绕到侧墙根。

三日前他和阿琪在这儿埋了只瓦罐，里头装着兄妹俩从城郊乱葬岗捡来的铜钱。

阿琪说七月半鬼门开，埋些阴钱能镇宅。

他蹲下扒开浮土，罐口封着的黄符裂了道缝，里头铜板竟全成了青黑色。

“定是那老道骗人！”

李元鄞啐了一口，忽听得庙里传来木鱼声。

这破庙早八百年没和尚了，窗棂上积的灰能搓出泥丸子。

他踮脚从豁口往里瞧，供桌前跪着个戴斗笠的灰衣人，正往香炉里撒纸钱。

那纸钱不是寻常的锡箔，倒像是从账簿上撕下来的，边角还印着朱砂红的官印。

灰衣人似有所觉，猛地转头。

李元鄞只瞥见半张爬满烫疤的脸，怀里瓦罐就脱手砸在石板上。

哐啷一声脆响，那人袖中寒光骤现，他拔腿就跑，后心擦过枚三棱镖，正钉在对面酱坊的招幌上。

待他气喘吁吁跑到家巷口，却见老王头的炊饼挑子翻倒在地，新烙的饼子被野狗撕得稀烂。

平日里总蹲在牌坊下磨剪子的刘铁匠也不见踪影，青石板上留着道车辙印，辙沟里凝着黑红的渣子。

转过街角就觉着不对。

平日这个时辰，家门口该飘着娘熬药的苦味儿。

娘总把当归黄芪装在纱布包里，吊在灶台边慢慢煨，药香能染透半条朱雀巷。

可这会儿半条街都静悄悄的，连巷尾那窝刚下崽的野猫都不叫了。

李元鄞站在朱漆剥落的大门前，踮脚去够门环的手突然僵住——门槛缝里渗出一道暗红的印子，蜿蜿蜒蜒爬到青砖缝里，像极了上元节时阿琪打翻的胭脂盒。

“爹？”

他嗓子眼发紧，糖人啪嗒掉在地上。

推门的瞬间，浓重的铁锈味呛得他倒退两步。

院子里那株娘最爱的海棠树溅满了红点子，花瓣泡在血水里，竟比往年开得都艳。

树杈上挂着的鹦鹉笼子空荡荡晃悠，他上月才教那扁毛畜生学会了喊“阿琪吃药”，现下只剩几根翠羽卡在竹篾缝里。

后脖颈忽然一凉。

“李家的漏网之鱼！”

破锣嗓子在背后炸响。

李元鄞扭头看见两个穿黑皮甲的官差，刀刃上的血珠子正顺着血槽往下滴。

年长那个脸上有道蜈蚣疤，正是常来家里讨茶喝的张都头。

半月前这人还摸着阿琪的头夸她伶俐，此刻却将腰牌往地上一摔：“指挥使有令，李家勾结逆党，满门诛绝！

李元鄞撒腿就跑，官靴踏碎糖人的声响像催命鼓点。

他钻进狗洞时左腿突然火辣辣地疼，扭头见张都头的刀刃勾住自己裤脚，刀尖上还粘着片淡粉色的东西——是阿琪袄子上绣的杏花瓣。

泥巴混着血糊了满手，他发狠扯断半截裤管，七拐八绕的巷子里，凭着平日捉迷藏的记忆往城隍庙窜。

背后传来马蹄声，有人喊：“放箭！

死活不论！”

破庙的烂门板哐当撞开时，李元鄞正缩在供桌底下发抖。

供桌上的城隍爷掉了半张脸，剩下那只石头眼珠首勾勾盯着他。

箭矢钉在门板上的闷响里，突然听见有人冷笑：“欺负个崽子算哪门子本事？”

李元鄞从桌布缝里瞧见双玄色快靴。

靴尖沾着新鲜泥浆，袍角绣着团暗金色的云纹，细看竟是只踏火麒麟。

那人倒提柄乌木鞘长刀，刀未出鞘，单用鞘尾便挑飞了射来的箭簇。

外头叮叮当当响了一阵，重物倒地的声音听得他牙根发酸，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砖缝流到供桌下。

“出来吧。”

那声音带着砂纸打磨过的粗粝。

李元鄞刚探出头，就被件带着沉香气的外袍兜头罩住。

男人单手把他夹在腋下，翻身上马的力道硌得他肋骨生疼。

颠簸中听见那人在耳边说：“记着，从今往后你叫元鄞。”

城门口的火把晃得人睁不开眼。

守军举着长枪围上来时，李元鄞感觉抱着自己的胳膊紧了紧。

“元大将军！”

有人惊叫。

马鞭破空声里，他听见男人低笑：“告诉张侍郎，他养的狗该换一换了。”

话音未落，城门竟吱呀呀开了条缝，守军们举着火把退潮般向两侧散开。

夜风裹着血腥味灌进鼻腔。

李元鄞从袍子缝里往后瞧，城楼上飘着盏惨白的灯笼，活像只吊死鬼的眼。

马蹄声渐远时，他摸到袖袋里硬邦邦的东西——是早上出门时妹妹塞给他的桃木小剑。

阿琪用灶灰在剑柄上刻了个歪扭的“琪”字，说这是从说书先生那听来的护身符。

他忽然想起晨起那幕。

阿琪裹着褪色的碎花被，小脸烧得通红，却死活不肯喝药。

“哥替我尝过了？

那碗底真没药渣？”

她攥着桃木剑较劲，首到他赌咒发誓说滤了三遍，才皱着鼻子灌下去。

临出门时小丫头扒着门框喊：“下学带芝麻饼！

要东街汪婆婆烙的，她家饼子有桂花蜜！”

此刻贴着胸口的芝麻饼早被血浸透了，桂花蜜混着铁锈味往喉咙里钻。

李元鄞把桃木剑咬在嘴里，咸涩的液体模糊了视线。

前方传来元大将军的声音，混在猎猎风里听不真切：“哭什么？

留着眼泪等你亲手剐仇人那天。”

远山轮廓渐渐泛起鱼肚白，李元鄞在颠簸中昏沉沉睡去。

他梦见阿琪站在开满野蔷薇的院门口，鬓角别着那瓣染血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