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上的工作

---《流水线上的春天》徐阳第一次见到叶婵是在浙江嘉兴这家电子厂的生产线上。

那是五月初的一个阴雨天，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和塑料的气味。

作为新入职的普工，他被分配到叶婵负责指导的小组。

"新来的？

贵州哪儿的？

"叶婵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熟练地将电路板插入检测槽。

"毕节的。

"徐阳有些局促地站在生产线旁，看着这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女人。

她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工作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

"巧了，我安顺的。

"叶婵笑了笑，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过来，我教你操作这个检测仪。

"徐阳凑过去，闻到一股淡淡的洗发水味道，混合着车间里特有的机油气息。

他学得很快，这让叶婵有些惊讶。

大多数新工人至少要教三西遍才能独立操作。

"你以前做过类似的工作？

"午休时，叶婵端着饭盒坐到了徐阳对面。

"没有。

"徐阳摇摇头，"但在老家修过摩托车，可能手比较熟。

"叶婵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到他饭盒里，"多吃点，下午还要站六个小时呢。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在流水线上的朝夕相处。

徐阳渐渐发现，叶婵虽然看起来瘦小，干活却比许多男工还要利落。

她很少抱怨加班，即使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也只是在休息时揉揉发红的眼睛。

一个月后的周末，生产线出了故障，整组人被临时叫来加班抢修。

徐阳蹲在机器旁递工具，看着叶婵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检修电路。

她的工作服后背湿了一大片，紧贴在皮肤上。

"你老公不介意周末加班吗？

"徐阳递给她一瓶水，随口问道。

叶婵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在老家带孩子，不知道我加班。

"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我女儿五岁了，上幼儿园。

"徐阳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他早就该注意到叶婵左手无名指上那圈淡淡的戒痕——为了操作方便，大多数女工都会把戒指摘掉上班。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结婚了。

"叶婵笑了笑，"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打工的谁不是拖家带口的。

"她擦擦汗，"你呢？

有女朋友吗？

""没，家里穷，没人看得上。

"徐阳自嘲地笑笑。

那天加班到晚上十点，走出厂房时下起了小雨。

徐阳看见叶婵站在门口犹豫，便脱下外套递过去，"披着吧，别感冒了。

"叶婵愣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明天还你。

"第二天叶婵没来上班。

组长说她请了病假，发烧三十八度五。

徐阳一整天心不在焉，差点把一批次品放行。

下班后，他买了退烧药和水果，按照员工登记表上的地址找到了叶婵的出租屋。

那是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叶婵蜷缩在床上，脸色潮红。

看到徐阳，她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动。

"徐阳把药放在床头的小凳子上，"量体温了吗？

""量了，三十八度七。

"叶婵的声音沙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登记表上有地址。

"徐阳倒了杯水，按说明书取出药片，"先把药吃了。

"叶婵乖乖吞下药片，然后盯着他看了几秒，"你挺会照顾人的。

"徐阳耳朵一热，"我妹妹小时候老生病，习惯了。

"那晚他待到很晚，等叶婵退烧才离开。

回宿舍的路上，徐阳不断回想叶婵房间里那张摆在床头柜上的照片——她抱着一个小女孩站在山坡上，旁边是个面容模糊的男人。

之后的日子如常流转。

生产线上的零件来了又走，工人们像机器一样重复着固定的动作。

不同的是，徐阳和叶婵之间多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会在食堂给他留位置，他会记得她不爱吃香菜。

他们偶尔一起拼车去超市，肩并肩走在货架间，像一对普通的夫妻。

五月的某个周五，订单突然增加，全车间加班到凌晨一点。

走出厂房时，夜风带着初夏的温热拂过疲惫的脸庞。

叶婵提议绕路从厂区花园走，说是想透透气。

花园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

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一时无话。

徐阳能闻到叶婵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洗衣粉的清香。

"想女儿了？

"他注意到叶婵一首在看手机屏保——那个笑容灿烂的小女孩。

"嗯，视频时她说想妈妈了。

"叶婵的声音有些哽咽，"有时候真想辞职回去，可是...""可是家里需要钱。

"徐阳接上她的话。

他太了解这种无奈了，每个外出打工的人都有同样的故事。

夜风吹乱了叶婵的头发，徐阳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帮她拨开脸上的发丝。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叶婵猛地站了起来。

"太晚了，回去吧。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疏远。

徐阳的手悬在半空，慢慢收回，"好。

"他们沉默地走回宿舍区，在岔路口道别。

徐阳看着叶婵的背影消失在女工宿舍楼门后，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第二天上班时，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变了。

叶婵刻意保持着距离，连眼神接触都尽量避免。

午休时，徐阳终于忍不住，在仓库后面的空地上拦住了她。

"昨天是我越界了，对不起。

"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叶婵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

"她停顿了一下，"徐阳，我结婚了，还有个女儿。

""我知道。

""我们...不能这样。

""我明白。

"徐阳抬起头，首视她的眼睛，"我不会再做让你为难的事。

但我们可以做朋友吧？

普通朋友那种。

"叶婵看着他，突然笑了，"傻瓜，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啊。

"就这样，他们达成了一个默契的约定——保持距离，只做朋友。

但感情这种事，越是压抑，越是如野草般疯长。

徐阳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寻找叶婵的身影，而叶婵也会在他感冒时悄悄放一盒药在他工具箱里。

六月底的暴雨天，生产线因停电提前下班。

徐阳和叶婵被困在食堂，看着窗外如注的雨水。

"听说你要升小组长了？

"叶婵搅动着杯里的奶茶。

"嗯，下个月。

"徐阳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袖口，"如果...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

不用急着还。

"叶婵的手停住了，"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徐阳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我们是朋友啊。

"雨声填满了沉默的空隙。

叶婵突然说："我二十岁就结婚了，相亲认识的。

他人不坏，就是爱喝酒，工作也不稳定。

女儿出生后，家里开销大了，我才出来打工。

"徐阳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叶婵谈起自己的家庭。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晚几年结婚，会不会不一样..."叶婵的声音越来越小。

"别这么想。

"徐阳轻声说，"你有可爱的女儿，这就够了。

"叶婵抬起头，眼眶发红，"徐阳，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有好姑娘喜欢你，别错过。

别像我这样..."徐阳没有回答。

窗外的雨更大了，敲打着铁皮屋顶，像无数细小的锤子敲在心上。

七月中旬，徐阳正式升任小组长，工资涨了八百块。

他请全组人吃饭，特意选在叶婵轮休的日子。

饭桌上，一个女工半开玩笑地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徐阳笑着摇头拒绝。

"还惦记着叶婵呢？

"散场后，同宿舍的老李叼着烟问。

徐阳僵住了，"别胡说。

""全车间都看得出来。

"老李吐了个烟圈，"听哥一句劝，别碰有夫之妇，麻烦。

"那天晚上，徐阳辗转难眠。

凌晨三点，他收到叶婵发来的信息："听说你升职请客了？

恭喜。

"徐阳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一个"谢谢"。

第二天上班，叶婵被临时调到了另一条生产线。

徐阳知道，这是她主动申请的。

他站在车间二楼的走廊上，看着远处叶婵忙碌的身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八月的浙江热得像蒸笼。

连续加班一周后，叶婵中暑晕倒在生产线旁。

徐阳不顾旁人眼光，抱起她就往医务室跑。

她轻得让他心惊，汗水浸湿的刘海贴在苍白的脸上。

医务室里，当冰凉的湿毛巾敷在叶婵额头上时，她睁开了眼睛。

"又是你..."她虚弱地笑了笑。

"嗯，又是我。

"徐阳也笑了，眼眶却有些发热。

叶婵突然抓住他的手，"徐阳，我下个月要辞职回老家了。

"徐阳感觉心脏被狠狠攥住，"...为什么？

""女儿要上小学了，老人带不了。

"叶婵松开他的手，"而且...这样对我们都好，不是吗？

"徐阳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能有什么选择？

他又能承诺什么？

"我明白了。

"最终他只能这样说。

叶婵离开的那天，徐阳请了半天假去车站送她。

她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轻装简行得像只是出门买个菜。

"到了发个信息。

"徐阳帮她把行李放进大巴的储物舱。

"好。

"叶婵站在车门前，阳光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徐阳，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觉得自己还年轻。

"叶婵迅速转身登上大巴，没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徐阳站在原地，看着大巴缓缓驶出车站，消失在车流中。

他摸出手机，删掉了草稿箱里那封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的长信。

回到工厂，徐阳发现自己的工具箱里多了一个小木雕——一只栩栩如生的蝉。

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夏天过去了，蝉也该回家了。

保重。

"徐阳把木蝉放进口袋，走向轰鸣的生产线。

生活还要继续，就像这永不停歇的流水线，载着无数普通人的悲欢，流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