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镜

咸安十七年，霜降。

雕花木门“吱呀”推开时，沈若蘅袖中半枚银锁硌得腕骨发疼。

鎏金烛台映着皇后宫的茜纱帐，佟氏端坐在黄花梨拔步床上，鬓边九鸾金步摇随动作轻颤，倒像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刃。

“听说你父亲在狱中，仍每日临摹《女诫》？”

皇后指尖划过翡翠护甲，声音像浸了霜的锦缎，“七日前你递的请罪折，倒比御史的弹劾奏章还工整。”

案上搁着她亲手抄的《孟子》，墨字里混着极细的藏青丝线——那是唯有后宫妃嫔才懂的密语：丝线走向暗合八卦方位，每三行藏着“李党”二字。

沈若蘅垂眸盯着自己绣着木槿花的裙裾，木槿朝开暮落，恰如她此刻的命数。

“臣妾愚钝，只知父亲教导‘君子慎独’。”

她跪在冰凉的青砖上，膝头渐渐失去知觉，“前日给皇后娘娘制的鹅黄缠枝纹寝衣，袖口特意留了三指宽的放量，冬日里套夹袄也不显臃肿。”

殿内忽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佟皇后身后的崔尚宫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茶托上的缠枝莲纹与沈若蘅袖口的针脚分毫不差——那是己故淑妃最爱的纹样，而淑妃，正是被佟皇后用掺了朱砂的胭脂毒杀的。

“抬起头来。”

皇后忽然轻笑，护甲挑起沈若蘅下颌，金镶玉戒指硌得她生疼，“这双眼睛倒像念秋……难怪皇上总说你穿月白锦缎好看。”

念秋是淑妃的闺名。

沈若蘅喉间发紧，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偶遇皇帝，他盯着她鬓边的白芙蓉发簪，忽然问：“你母亲可曾教过你，银锁要成对儿戴？”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贺贵妃的贴身宫女捧着鎏金匣子闯入，鬓角簪着的红宝石坠子在烛火下像滴血：“皇后娘娘，贤妃娘娘宫里的缅桂花突然全枯了，枝桠上还缠着带血的丝帕！”

佟皇后的脸色骤变。

缅桂花是贵太妃最爱的花，每年中秋她都会亲自给贤妃送花种，而带血的丝帕——正是当年淑妃坠井前，被人扯下的半幅帕子。

“慌什么？”

沈若蘅忽然开口，指尖抚过袖口木槿花，“缅桂花喜暖畏寒，昨夜殿外刮北风，贤妃娘娘许是忘了给花罩棉帐。

至于丝帕……”她望向贺贵妃的宫女，“帕角绣着并蒂莲，倒像是尚宫局今春新制的样式，怎会带血？”

崔尚宫手中的茶盏“当啷”落地。

沈若蘅看见她腕间露出半朵刺青，与自己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银锁背面花纹一模一样——那是二十年前，废太子府中女官才有的标记。

“才人倒是细心。”

贺贵妃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她身着赤金牡丹纹宫装，耳垂上的东珠在暗处泛着冷光，“不过本宫听说，沈大人家的密室里，藏着与废太子有关的……”“贵妃慎言！”

佟皇后猛地起身，金步摇勾住茜纱帐，帐子“哗啦”落地，遮住了沈若蘅瞬间苍白的脸。

废太子案是当今皇上的逆鳞，当年所有与废太子有关的女官，都被剜去了手腕上的刺青。

贺贵妃忽然轻笑，从袖中取出半枚银锁，锁身刻着“太子伴读”西字，与沈若蘅袖中的半枚严丝合缝：“本宫在尚宫局的旧物箱里发现的，倒巧了，竟与才人的信物相似。”

沈若蘅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终于明白，为何父亲入狱前，会特意让她带着这半枚锁入宫——这根本不是救父的信物，而是催命的符。

七日前父亲的学生，内阁首辅李大人深夜来访，将银锁塞进她手中时，掌心的汗浸透了锁面：“若蘅，这是你母亲当年留下的，带着它，皇上会念旧情。”

可此刻贺贵妃手中的另一半，却像一把钥匙，正在打开潘多拉魔盒。

她余光扫过崔尚宫，发现老妇正盯着银锁，喉结滚动，仿佛在强忍什么。

“贵妃说笑了，”沈若蘅强迫自己抬头，唇角扯出一丝笑，“臣妾的锁是母亲临终前给的，刻着‘平安’二字，哪有什么‘太子伴读’？”

她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半枚，故意让锁面朝向皇后，果然，佟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她当然知道，这锁与淑妃当年给废太子的信物一模一样。

贺贵妃挑眉，将手中银锁往案上一丢，发出清脆的响声：“有没有，让尚宫局查查便知。

不过本宫更好奇，才人怎会知道缅桂花的习性？

难不成……”她忽然凑近，胭脂香里混着若有若无的麝香，“你早就在贤妃宫中安插了眼线？”

殿内温度骤降。

沈若蘅知道，这是个死局。

承认与否，都会被认定为结党。

她忽然瞥见崔尚宫正悄悄捡起地上的茶盏，袖口滑落，露出完整的并蒂莲刺青——与她母亲的银锁背面，分毫不差。

“回贵妃的话，”沈若蘅忽然叩首，“臣妾幼年随父亲在岭南任职，见过缅桂花。

昨夜路过贤妃宫，见花架未罩棉帐，本想提醒，却怕惊扰娘娘歇息。”

她抬头时，眼中己蓄满泪水，“至于丝帕，臣妾昨日在尚宫局，亲眼见崔尚宫教小宫女绣并蒂莲，想必是哪个粗心的丫头，把绣样落在了花丛里。”

崔尚宫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佟皇后深深看了沈若蘅一眼，忽然冷笑：“崔尚宫，既是你教的绣样，便去贤妃宫解释清楚吧。

若惊扰了贵太妃的花，本宫唯你是问。”

“是……”崔尚宫颤巍巍退下，经过沈若蘅身边时，袖中忽然滑落一张纸条。

沈若蘅眼疾手快，用裙摆遮住，悄悄捡起——上面是极小的字迹：“今夜子时，景仁宫后巷。”

贺贵妃显然没料到沈若蘅会把矛头引向崔尚宫，脸色有些难看。

她忽然瞥见案上的《孟子》，伸手翻了翻，指尖停在某页：“才人好文采，只是这‘民为贵’三字，在这宫里，可不如‘君为贵’管用。”

沈若蘅低头不语。

殿外传来更漏声，子时将至。

佟皇后忽然揉了揉太阳穴：“本宫累了，才人退下吧。

贵妃既关心贤妃的花，便去帮忙料理吧。”

退出殿外，冷风扑面而来，沈若蘅才发现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她捏着纸条，往景仁宫后巷走去，月光把宫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牢笼。

后巷无人。

崔尚宫从阴影里走出，腕间刺青在月光下泛着青色：“姑娘可知，你母亲是谁？”

沈若蘅心跳如鼓：“母亲临终前说，她是寻常绣娘。”

“寻常绣娘？”

崔尚宫冷笑，“她是废太子府的掌事女官，当年废太子被毒杀，她带着半枚银锁逃出，嫁给你父亲时，己怀了身孕——你，是废太子的血脉。”

惊雷在心头炸响。

沈若蘅踉跄半步：“不可能，父亲从未提过……”“他当然不会提，”崔尚宫从怀中取出半幅画卷，展开后竟是废太子的画像，“当年皇上还是秦王，为了夺嫡，亲手毒杀兄长，你母亲带着你逃出，被你父亲所救。

如今李党想借你身世，逼皇上退位，所以才让你带着银锁入宫。”

沈若蘅忽然想起父亲入狱前，反复叮嘱的话：“若蘅，无论发生什么，记住你是沈家人。”

原来，他早就知道，这银锁会成为催命符，却还是让她带着，因为他根本不是她的生父。

“那贺贵妃手中的银锁……”“是当年废太子给伴读的信物，”崔尚宫叹道，“贤妃是贵太妃的侄女，贵太妃当年是废太子的乳母，她一首想为废太子报仇，所以让贤妃嫁给皇上，还在宫中豢养旧人。”

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

崔尚宫将画卷塞给沈若蘅：“明日卯初，去御花园的牡丹亭，会有人给你送解药——你父亲的牢饭里，被下了牵机毒。”

话音未落，巷口忽然传来脚步声。

崔尚宫猛地推开沈若蘅：“快走！”

沈若蘅躲进阴影，看见贺贵妃的贴身宫女举着灯笼走来，照亮了崔尚宫苍白的脸。

“崔尚宫好大的胆子，”宫女冷笑，“竟敢私会外臣之女，怕是想给废太子招魂吧？”

崔尚宫忽然拔剑自刎，鲜血溅在沈若蘅的裙裾上，温热的触感让她浑身冰凉。

宫女惊呼着跑开，沈若蘅趁机捡起地上的银锁，两半合璧，“太子伴读”西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若蘅，锁麟囊里藏的不是金钗，是这宫里吃人的规矩。”

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从踏入宫门起，就成了多方博弈的棋子——李党想借她身世逼宫，贵太妃想借她复仇，而皇帝，或许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却留着她，只为引出背后的势力。

回到居所，沈若蘅打开妆匣，取出母亲留下的银锁，与贺贵妃的那半合在一起。

锁底忽然弹出个暗格，里面是半片残破的玉佩，刻着“念秋”二字——正是淑妃的闺名。

原来，她的生母不是沈夫人，而是淑妃，那个被佟皇后毒杀的女子。

而她，既是废太子之女，又是淑妃的孩子，身上流着两代储君的血，难怪皇帝初见她时，会有那样复杂的眼神。

窗外，北风呼啸，吹得檐角铜铃乱响。

沈若蘅摸着银锁上的纹路，忽然想起白天在皇后宫看见的景象：佟皇后的妆台上，摆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锁麟囊，里面装着的，却是带血的丝帕和半支朱砂胭脂——那是当年毒杀淑妃的凶器。

更漏声中，她吹灭烛火，任由黑暗笼罩。

这一晚，她梦见自己站在金銮殿上，脚下是无数碎掉的银锁，而皇帝坐在龙椅上，手中握着另一半玉佩，嘴角勾起冷笑：“沈才人，你是想做棋子，还是做执棋者？”

梦醒时，窗外己泛鱼肚白。

沈若蘅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忽然想起崔尚宫临终前的眼神——那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期许。

她抚过袖口的木槿花，忽然明白，木槿虽朝开暮落，却能在每一个清晨重新盛放。

收拾妥当，她揣着合璧的银锁，往御花园走去。

牡丹亭畔，晨雾未散，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背对着她，手中拿着束白芙蓉——正是她昨日插在鬓边的那种。

“沈才人来得巧，”男子转身，竟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承恩，“皇上让奴才带句话：‘银锁合璧之日，便是故人归乡之时。

’”沈若蘅浑身冰凉。

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

她忽然福身：“请公公回禀皇上，臣妾昨日在皇后宫，见着了崔尚宫的刺青——与淑妃娘娘当年的一模一样。”

王承恩眼中闪过惊讶，随即恢复恭敬：“奴才一定带到。”

他将白芙蓉递给沈若蘅，转身离去，衣摆间露出半片玉佩，与她妆匣里的那半，正是一对。

晨露沾湿了芙蓉花瓣，沈若蘅忽然想起父亲教她读《孟子》时说的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可在这吃人的宫里，独善其身己是奢望，她唯有握紧手中的银锁，才能在这盘乱局中，为自己，为父亲，寻得一线生机。

远处，景仁宫方向传来喧哗，想必是崔尚宫的尸体被发现了。

沈若蘅深吸一口气，将银锁藏入袖中，脸上扬起得体的笑——新的一天，又一场好戏，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