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岁那年,失去了两个亲人。母亲离开了人世间,而哥哥不再是哥哥。
而后的每一个年月,每分每秒,我脑海中都徘徊着母亲投湖前对我说的话,
陈路周杀了陈路周。一癸卯三月,我带着七七回了国,周泽因工作缠身,没能同归。
我在国外生下七七后便开始了无休止的工作,七七大多时间都是由周泽和他父母抚养,
故而和我实在是生疏得很,这一趟归国路着实头疼,四岁的小孩儿果真连路边的狗都嫌弃。
我将车停在了莲河市监狱门前,这地儿瞧着肃穆,连身边的空气都跟着凉了几分。
许是感觉到了不同的氛围,七七没再闹着找周泽,而是乖顺地由我牵着站在车旁,
一双好奇又胆怯的眼睛直直盯着我俩所面对的监狱大门。本该是阳春三月初暖时,
却连日阴雨,此刻天仍旧是灰蒙蒙一片,显得那扇爬满铁锈的大门愈发阴沉,
寒风略过我脖颈,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将七七拉到面前来,给他把衣服拢好。
周泽的母亲在回国那日告诫我,小孩子受不得苦,要万般周全照顾,倘生出个病来,
她便要立刻来接回去的。我只马马虎虎应了。看着冷的发抖的小孩儿,
想来这一趟少不了的感冒发烧了。“妈妈,回家”,他有些站不住了,扯着我的胳膊,
我只觉得右手臂有千斤沉。“这儿没有我们的家,我们只住一段日子,
然后就坐飞机回我们的家了,好吗?”我平静地回答道。过了半小时左右,铁门缓缓打开了,
里头走出来一个拎着包裹的男人,身着中山装的上衣,黑色的西装裤子,
和一双实在是无法与之相配的黑布鞋。头发剃了毛寸,面容干净整洁,
但痕迹却像是历经了数年时光的催磨,瞧得出眼中的浑浊。五年的时间,
仿佛把他的灵魂杀死了。他还是同从前一样,无论什么时候,
都要在能力范围之内收拾地极度体面,哪怕他的人生在顷刻间跌落谷底。相望良久,
那人终于挪动了脚步朝我走来,七七攥紧我的袖子,躲到了我身后。离我一米远处,
他站定了脚步。“阿林”。而后沉默良久,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仿佛有万般重物堵在我的喉咙口,令我发不出声来,我低下头,使劲将眼中泪水擦去,
却又复涌,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将七七拉倒面前,对他道:“七七,叫舅舅”。
癸卯年是我自五年前同周泽离开后第一次回国,也是陈路周于五年前判刑后的出狱之时。
我叫陈安林,面前的人是我人生前二十年的哥哥,陈路周。二五岁那年,
我随母亲到达了莲河市的一个小县城里,那里是爷爷奶奶家,一个藏匿在大山深处的地方。
腊月冰天雪地,山中肃风更是刺骨,母亲背着我翻过了山,
在天将黑时到了那亮着微弱灯光的院子。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住户了,大多老人都已归于天地,
年轻人几乎都出了深山,留下空空荡荡的屋子成尘成土,爷爷奶奶年事已高,
爸爸想要接他们来县城同住,多次未果,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他们困在了深山里,但一定少不了姑姑的原因。很多年以后,
母亲同我讲起,姑姑十七岁时,爷爷要把她嫁给同村的人,姑姑极度不愿,
于是家中便产生了极端的做法——将她锁在屋子里,欲让姑姑屈服。不久后的一个夜里,
姑姑破开了木栓,逃了出去。彼时遇上了夜归的父亲,父亲那时不忍心,
见着姑姑为逃出来血肉模糊的双手,终究是心软了。姑姑离开之时,
父亲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只问了一句:“还回来吗?”母亲说姑姑当时告诉父亲,
之后若是能安居,会联系的。这一过,就是七年。七年里,父亲曾发出许多寻找姑姑的消息,
最终都追寻未果,爷爷奶奶也在一夜之间消沉,于是不愿踏出大山,怕他们的女儿回来时,
再也找不到家了。母亲是父亲在县城的同学,她讲与我,
我未曾见过的外公外婆早在母亲上学时就出了外地打工,而后又生下了母亲的弟弟,
于是便跟家中断了一切联系,母亲便跟着自己的爷爷奶奶与外公外婆生活。
在她读书的年月里,她的亲人一个个离去,她一个个送去,最终在高二的那一年,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了她一个人。没有条件继续读书,也没有亲人再值得顾虑,
她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渺小的人,仿佛不论置身何处,
都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倘若哪一日忽而间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也不会有人再去寻。
母亲离开学校那天,父亲来送她,说他的家里也不能支撑他再继续读书,不如一起搭个伴儿,
在县城里打工,不考虑长远,起码先活下去。他们一起拼了许多年,
微弱的薪资只够在县城里租一处破旧的老地方,而后随着姑姑的离去,
父亲又要将积蓄里的许多拿出来寻人,于是生活便又陷入了无限的清贫。一晃又是些年,
随着父亲母亲的勤奋,终是有了自己的一隅住处,
哪怕这个地方是县城中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去选择的住处。可那时他们只觉得,
未来是一片光明的。父亲母亲结婚没有办酒席,只是回了大山深处,同爷爷奶奶吃了顿饭,
我记得母亲对我说,她离开学校那天本来打算投了河的,但看着她身边并肩的父亲,
总觉得还能活得下去。母亲说,她在生下我以后便决定只要我一个孩子,
那时父亲仍在为寻找姑姑的事情而四处奔波,于是很爽快地应了。
尽管爷爷奶奶觉得断了家中的香火,但拗不过两人的坚持,最终也没再劝下来。
母亲说她这辈子想过很多次直接一走了之,在自己没了家的时候,
在县城打拼前路暗淡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必须留在这个世上的理由,在她童年时没有,
在她同父亲一同打拼时没有,甚至同父亲结婚时也没有,但在我出生的那一刻,
她忽然觉着自己不能离开了,她觉得不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因为她有了在世上的牵绊——她的孩子。三我五岁那年,父亲收到了一封信,
那是一封改变了整个家命运的信,是他苦苦找了数年的姑姑的信,信里姑姑说,
在自己离开家后用所有积蓄上了通往南方的车,由于无处容身,便进了黑厂打工,
遇到了我那时的姑父,我也未曾同他碰过面,只知道他姓路。信里还说,姑父是个孤儿,
他问姑姑家在哪儿,姑姑便说自己也是个孤儿,于是两个“孤儿”便走到了一处,
继而有了家。姑姑和姑父有一个孩子,大我三岁,叫路周,
我依稀记得父亲收到信的那日与母亲抱头痛哭,他告诉我,我还有个哥哥。
在姑父知道姑姑的事情后,总觉得应该回家看看父母,多年的劝说下,终于说动了姑姑,
于是两人定下那年除夕,带着哥哥回家。父亲提前两天去市里的车站接人,
接他八年未曾谋面的亲妹妹,和从不曾见过的妹夫与外甥。他让母亲带着我先回老家,
两人兵分两路,倒也能省些力气回家过年,所有人都期盼着那如童话般的团圆年,
我穿了最新的衣服,同母亲踏上了那条回家的路。腊月二十九,
我同母亲、爷爷奶奶等着归人。父亲电话里说,路上哥哥发烧了,耽误一天,
年三十中午就到,于是我随着妈妈和爷爷奶奶继续打扫起房屋,那年与往年不同,
门口挂着大红灯笼,窗上贴着窗花,他们将房屋打扫地一尘不染,
在大年三十那日将做好的佳肴归置好,而后在院子里静静地等待。这一等,从薄暮等到黄昏,
再无归人。那时房里载着莫大欢喜的四个人没能想到,那近乎是他们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日。
山那头的浓烟蔓延至天边,染灰了云层,却衬得残阳更加的火红,寒冬腊月的天,
仿佛因着这一抹火红而将人的心烫开个洞。电话那头陷入了无尽的连线声,
母亲的心也陷入了无尽的黑夜。爆竹声穿透空气,穿透耳膜,
将万家的喜悦传递至世界的各个角落,这一天,我失去了父亲,那个如今在我印象中,
已经模糊到无法再想起面容,只能凭借着老旧的照片才依稀回忆得起的至亲。四父亲,
姑姑和姑父,还有我的哥哥在赶路时太过疲惫,于途中一户熟人家借住一夜,
预备第二日启程。夜里火烧的旺,火星顺着墙壁悄悄爬上了屋顶,霎时间蔓延开来,
火光烧红了天。屋里熟睡的人再也没能醒来。我记得那日母亲昏倒过去的样子,
记得奶奶抱着比我高出半个头的男孩痛哭的样子,记得爷爷坐在原地双目无神,
仿佛停滞了生命的样子,记得警察叔叔将我拉倒座椅上递给我食物时的样子,
记得炮声震天响,我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想不到,只知道我应该是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正月初,后山起了三个墓,母亲日日跪在墓前哭,直哭到她再也落不下泪来。二月初,
奶奶于埋葬父亲,姑姑姑父的崖边一跃而下,抛下了她无法承受住的悲苦。
后山变成了四个墓。二月中旬,爷爷在正午时分没醒来,母亲做好饭时去喊,
而后我便被带到床前,母亲让我跪在爷爷床边,送爷爷走。
我的身边多出来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男孩,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
他仿佛是一个透明人一般跟在我与母亲身后,母亲没能来得及顾及他,让我带着他吃饭,
带着他在墓前哭。他长着一双杏眼,骨瘦如柴,布衣虽旧,却干净整洁,他不同我一般,
在墓前嚎啕,反而跪坐在我身边,默默流泪,有时眼泪流的凶了,拿袖子擦不净了,
便任寒风刮着,没出几天,我俩的脸颊便如枯树般狼狈。再回县城时,已是三月底,
天气回暖了些,家中尽数落了灰尘,母亲变得沉默寡言,有时一天也不同我说一句话,
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天。家中少了父亲,多了个哥哥。
我记得那时老家的事情处理完以后,母亲站在哥哥面前,她问哥哥:“你跟我走,
还是送你去别的人家?”哥哥没有说话,他也不爱说话,母亲和哥哥安静的时候,
家中似乎没有我能够呼吸的方寸土地。我记得哥哥没有给母亲回应,
但母亲抱着他哭了好久好久,然后说:“跟舅妈走吧。”我们卖掉了县城里的房子,
离开了那个地方,去了市里,母亲租了一个一室一厅,中间隔了道帘子,
便是我和哥哥一人一半,而后客厅里多出来一张折叠床,但我从不见母亲在上头睡觉,
我和哥哥夜里睡下的时候,母亲有时还没有回家,而每天早上,
我和哥哥都是被母亲的轻声唤醒的。为了上学方便,哥哥的户口便同我与母亲迁在了一起,
从此他便多了一个姓,叫陈路周,变成了我名义上的,也是我心中的,亲哥哥。
他仍旧不说话。我每每路过他的房间,总能看到他坐在凳子上,什么也不做,
同母亲一样的放空,我有时会咳嗽一声,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转头来看我,
有时会对我微微一笑,而后又是缄默无言。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也是多年来为数不多能够让母亲开心的事情,哥哥考了市里的第一,
拿到了免学费和书费的名额,我记得那天放学的时候,母亲来接我,身后站着哥哥,
那是我们来市里之后第一次进饭店,母亲点了好多菜,我和哥哥敞开了吃,我跟哥哥说,
我以后也要拿到名额,也要再来吃一顿,他那天笑得很开心,他叫了妈妈,母亲也笑,
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她说好孩子,都是苦命的孩子,就好好长大吧。五我如愿步入了初中,
但是以排名的末尾进去的,有时我很嫉妒哥哥,为什么他那么聪明,为什么他学习那么好,
为什么只有他能让母亲那么开心,但我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优秀,他的懂事,他的不平凡。
哥哥的文具袋和书包是母亲做的,朴素但精致,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只记得印象中,
他一直用到了高中毕业。他的衣服只有简单的几件四季衣物,三年三年的换,
每次都是大得撑不住直至小到穿不上,我稍稍好些,却也是拼了命的省俭。我读初中时,
遇到了周泽,他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父母在国内外奔波,莲河市的学校说好也算得上不错,
但以周泽当时吊车尾的成绩来说,已经算是极好的教育资源了,初一那年,
我由于上下学以及吃饭都跟着步入高中的哥哥走,没能够很快交到朋友,
所以我能够接触到的,最接近的人,便是我那时随机分配的同桌,周泽。他下午从不来学校,
我便能够拥有两张桌子,把作业铺开来写,他早饭也从不吃学校发的免费的鸡蛋牛奶,
所以他便以让我帮他不要浪费的理由吃掉他的那一份,故而他每次将食物递给我的时候,
都要嬉皮笑脸地说上一句谢谢,我亦接受了这个看似很荒唐的答谢,在那些日子里,
乐此不疲。我陪周泽看了一个月的小说,我近乎要沉迷其中,沉迷庞杂的、丰富的世界,
沉迷我从未触及到过的,更远处的地方。以至于在沉迷中,同周泽一起考了倒数。
母亲的忧愁,哥哥的不理解,班主任的责备以及班级中的流言蜚语袭来,
我脑海中似乎没有了安静的时刻,于是在那根弦即将要崩断的时候,旁边的位置空了。
周泽被老师安排在了讲台旁边,因为他的不学无术,因为他的混沌度日。
我被老师安排在了角落里,因为我的退步,我没有了那个心中的唯一的朋友。
母亲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没有休息过一天;哥哥日日回家辅导我的作业,
教我在学校中没能学会的知识;周泽也会在早晨第一个课间把早餐放在我的桌子上,
有时还会夹杂些小零食和小玩具,通常我瞧见了便会退回去,
我的家庭无法支撑我与他做同等的交换,于是我不愿欠他的什么,他也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每日又回归到单调的鸡蛋牛奶。班里的流言隔一段时间便会换新,
我知道有许多关于我的家庭,我同周泽的关系等凭空捏造的东西,但我不愿意理会,
活着已经够累了,何苦再去让心理多一层负担呢。但也总有要命的时候。
哥哥的高中晚自习延迟了一些,要到天黑,我在学校等到天黑实在是不安全,
于是放学便开始独自回家。我接受了放学路上的指点,严重时我的书本会被洒在地上,
美其名曰检查有没有不正当的东西,而后便开始变本加厉。我做出了反抗,
没有选择默默接受。那天被打的很惨,对面有四个人,我只有一个。
我亦完全向她们诠释了人在被逼入穷途末路的时候时反抗是多么的狠戾,我感觉不到伤口痛,
只觉得从此以后,回家的路上,我能抬着头走。也可笑的以为,从此没有人能够再让我痛苦。
回家后我告诉哥哥跌跤了,他忙出去帮我买碘酒消毒,我说我明天不想去学校,
连着周末要休息休息,哥哥说好;我说我要拼命学习,我要考到和你一样的好学校,
哥哥又说好;我说我以后要赚钱,让妈妈不用再工作,我们一家三口能永远在一起,
哥哥仍旧应着,或许他那时只觉得我是一时兴起而说的话,可那却是我人生的一道分水岭。
我的举动并没有能够摆脱无休止的纠缠与欺压,反而在一次次的伤害中磨灭了我反抗的力量,
我没有父亲,只有一个几乎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母亲,她好像随时都能够离开这个世界,
随时能够被这生存的重担压死,而我和哥哥便是她背上最重的两个负担。我有时想,
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可期许的呢,又有什么可寄托的呢,要是没有母亲,我一定要离开的,
这一世不知尝了多少的苦,母亲是我的数倍,我只觉得荒唐,为何上天要这样对待我,
这样对待哥哥,这样对待母亲,这样对待这个家。六周一去上学时,
我整理好被扔在地下的书,走到办公室告诉所有老师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记得当时班主任告诉我,没关系,以后不可能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我说我一定会好好学习,老师说,有那么厉害的哥哥,你也不会差。
周泽是在我返校的那个课间来找我的,我接过他的早饭,道了声谢,而后低头看书,
却不知眼前的人还没走。他弯下腰趴在我桌子上问:“谁欺负你了?”“我已经告诉老师了,
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我不愿再挑起不必要的事端,于是含糊回应了他。
面前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沉着脸道:“我保证不会再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对话,
莫名其妙的课堂,以及周泽莫名其妙换回来的位置,我不去想其他的事情,只觉得开心,
发自内心的欣喜,我的好朋友终于又回到了我身边。那时已经快要放假,
烈日透过窗直直照在我的桌面上,让我一时看不清课本,一双手从我头顶上探过,
拉住了窗帘,我再抬头时,面前的少年热烈地笑着,对我说:“我以后下午不翘课了,
你再占我桌子,我可就不让你写作业了”。时至今日,在每一分刻骨的极寒的境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