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公寓

夜色如同稀释的墨汁，正一点点浸透这座钢筋水泥丛林的脉络。

傍晚的喧嚣尚未完全褪去，华灯初上，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投下斑斓而虚浮的光影，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属于深秋的凉意。

何英之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单薄外套，站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像一株被遗忘在城市角落里的枯草。

他己经在这个陌生的大都市里徘徊了快两个月。

叔叔何祥林，那个在他童年记忆里总是带着爽朗笑声、偶尔会塞给他几块零花钱的男人，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之前租住的小房子也早己人去楼空。

房东只知道他欠了两年房租，卷铺盖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何英之带来的那点微薄积蓄，在日复一日的廉价旅馆住宿、泡面和徒劳寻找中，己经消耗殆尽。

此刻，他裤兜里仅剩的几十块钱被他反复揉捏，纸币边缘磨损得厉害，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皱巴巴的，充满了焦虑和无力感。

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空荡荡的绞痛。

他己经一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抬眼望去，西周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城市光辉，每一扇窗户后面似乎都藏着一个温暖的故事，但没有一个属于他。

车流如织，行人步履匆匆，他们的脸上或许有疲惫，有麻木，有兴奋，却唯独没有多余的目光投向这个站在街角、一脸落魄的年轻人。

这座城市繁华得像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水晶灯，炫目，却也冷漠得让人心寒。

再待下去，别说找到叔叔，恐怕连今晚的落脚处都成问题。

“小伙子，遇到难处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情。

何英之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到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

男人穿着一套略显老旧但浆洗得异常干净的深灰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脸上堆满了笑容，只是那笑容似乎用力过猛，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精明而快速转动的光。

“我……我没事。”

何英之本能地后退了半步，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出门在外，母亲反复叮嘱过，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尤其是在这种大城市。

“哎呀，看你这脸色，肯定是遇到坎儿了。”

男人自顾自地说道，语气熟络得仿佛他们是认识多年的老友，“我是附近社区服务中心的，专门帮助像你这样暂时遇到困难的年轻人。

我看你站这儿半天了，是不是找工作不顺利，还是……没地方住？”

何英之的窘迫被他一语道破，脸上顿时有些发烫。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被对方那“社区服务人员”的身份和看似关切的语气打动了一丝。

或许……真的是个机会？

他低声含糊道：“我……我来找我叔叔，但他失联了，我带来的钱也快用完了，暂时……没找到住的地方。”

“找亲戚啊？

这年头，人海茫茫的，确实不容易。”

男人立刻露出一副深表同情的模样，随即话锋一转，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口吻。

“小伙子，跟你说个内部消息，你可千万别外传。

我们国家啊，其实有一批隐藏的福利房，专门提供给有上进心、但暂时遇到困难的年轻人的。

地点嘛，稍微偏一点，但环境绝对一流，管理也特别好，最关键的是，租金几乎就是象征性地收一点点水电费！

这可是内部渠道，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国家福利房？”

何英之愣住了，这个词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诱惑力。

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政策。

“对！

就叫‘理想公寓’！”

男人见他似乎意动，语速更快了，几乎不给何英之插话和思考的余地，“你想想，一个月就百十来块钱，包水电，拎包入住！

环境好得没话说，比你住那些又贵又乱的小旅馆强一万倍！

怎么样？

我正好要去那边办点事，你要是信得过我，我顺路带你去看看？

手续很简单，我帮你打个招呼就行！”

男人的眼神闪烁不定，像两簇跳动的火苗，映着街边的霓虹，显得有些诡异。

他描绘的“理想公寓”听起来美好得像个骗局，但何英之此刻的处境却让他无法轻易拒绝这份“好意”。

低廉到几乎不存在的租金，一个落脚之处，对于此刻走投无路的他来说，无异于沙漠中的绿洲，哪怕这绿洲看起来有些虚幻。

“真的……有这么好的事？”

何英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怀疑，也是最后一丝希望的挣扎。

“那还有假？

国家政策，能骗你吗？”

男人拍了拍胸脯，笑容更加“真诚”，“也就是你运气好，正好碰上我。

名额有限，去晚了可就没了。

怎么样，小伙子，给个痛快话，去不去看看？

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男人的催促像一根无形的鞭子，轻轻抽打在何英之紧绷的神经上。

他看了一眼男人那双似乎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瘪的口袋和磨破了皮的鞋尖。

绝望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将那最后一丝理智和警惕彻底淹没。

去看看，又能损失什么呢？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白跑一趟，然后继续流落街头。

但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好……好吧，谢谢您，那……麻烦您带我去看看。”

何英之艰难地做出了决定，声音有些干涩。

“这就对了嘛！

年轻人就该抓住机会！”

男人脸上的笑容瞬间灿烂了几分，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任务。

他熟练地招手拦下了一辆即将驶离站台的公交车，动作麻利地推着何英之上车，“走，咱们这就过去，车程不远。”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离了市中心繁华的地段，窗外的霓虹灯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暗淡的路灯和成片低矮、缺乏生气的旧式居民楼。

车上的乘客不多，大多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或者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整个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沉闷而疲惫的气氛。

何英之的心随着公交车的颠簸，也七上八下地悬着。

他偷偷打量着身旁的中年男人，对方正闭目养神，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看起来胸有成竹。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公交车在一个几乎没什么人上下车的站点停了下来。

男人睁开眼，拍了拍何英之的肩膀：“到了，下车吧。”

一下车，一股混合着尘土和某种难以名状气味的凉风就扑面而来。

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地带，比何英之想象的还要偏僻几分。

周围几乎看不到什么商铺，只有几栋孤零零的旧楼矗立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萧索。

男人指着不远处一栋相对高大的建筑说：“喏，前面那栋就是‘理想公寓’了。”

何英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栋约莫几十层高的公寓楼，矗立在几栋更显破败的矮楼之间，显得有些突兀。

楼体外观并不算特别破旧，甚至有些墙面像是新近粉刷过的，涂着一层暗沉的米黄色涂料。

但在傍晚灰蒙蒙的天光下，这层新漆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生气，反而像是一层厚厚的脂粉，勉强遮掩着底下的衰败和死气。

窗户玻璃反射着天边最后一抹微弱的光线，一片片灰暗，如同无数双空洞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下方。

最让何英之感到不适的是这里的寂静。

明明身处城市边缘，却几乎听不到任何属于都市的喧嚣——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人声鼎沸，甚至连远处工地的噪音都没有。

只有风，一阵阵地吹过楼体和周围稀疏的树木，发出低沉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若有若无，难以准确捕捉。

有点像老旧家具受潮后散发出的霉味，又混杂着一丝类似医院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腐朽感。

这股混合的气味并不浓烈，却像一根无形的针，持续不断地刺激着他的嗅觉神经，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和不安。

公寓楼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坛，里面种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叶片蔫黄，耷拉着脑袋，一副缺乏照料的样子。

大门是那种老式的铁栅栏门，油漆剥落，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金属。

门半开着，透过厚厚的玻璃们通向里面幽暗的门厅。

“怎么样？

环境还不错吧？”

男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里的诡异氛围，依旧热情地介绍着，“管理很严格，所以特别安静，适合居住。”

何英之没有回答。

他站在公寓大门前，抬头仰望着这栋高耸、沉默的建筑。

楼体像一个巨大的、蛰伏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顶。

之前在街角被“福利房”诱惑时心中升起的那一丝疑虑，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具体的不安感所取代。

这栋楼给他的感觉，不是破败，而是死寂，一种毫无生机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死寂。

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容器，静静地等待着，不知要将什么吸入其中。

然而，他己经没有退路了。

口袋里最后的几十块钱，连今晚最便宜的床位都支付不起。

身后的城市灯火阑珊，却己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他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怪异气味的冰冷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压进肺里。

“走吧，进去看看。”

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何英之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迈开了沉重的脚步，朝着那扇半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铁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