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道万劫录

咸和十七年冬，忧城飘着十年不遇的大雪。

七岁的沈砚冰缩在城隍庙的破香炉后，指尖抠着砖缝里的残香，闻着那若有若无的檀香，恍惚又看见母亲临终前替他描眉的模样——她总说他生得比女儿还要俊俏，将来定要娶个会绣花的好娘子。

庙门"吱呀"推开的瞬间，风雪灌进殿内。

沈砚冰看见个身着月白衣裙的女子踏雪而来，广袖上绣着的冰莲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她腰间悬着柄看不出材质的剑，剑穗是用银丝编成的霜花形状，每片花瓣上都凝着细小的冰晶。

"小公子，"女子的声音像融雪后的清泉，"可愿随我去个不冻的地方？

"沈砚冰抬头，对上她眼底倒映的自己。

破棉袄上的补丁在雪光下格外刺眼，可女子眼中没有怜悯，只有审视，像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父亲被山贼砍断手臂时说的话："冰儿，若遇着白衣冰莲纹的人，便跪下磕头。

""阿娘说，冰莲纹是林月宗的标志。

"他冻得发僵的手指绞着袖口，"您是凝霜月仙子吗？

"女子眼中闪过讶异，蹲下身替他拂去头上的雪："你父母倒是教了你不少。

起来吧，从今往后，我便是你师傅。

"她的指尖触到他腕间的红绳，那是母亲用最后半匹蜀锦编的，上面串着枚刻着"砚"字的玉坠。

城隍庙的钟声在午夜响起时，沈砚冰趴在师傅背上，看着忧城的灯火渐次熄灭。

凝霜月的衣袂被风雪掀起，露出内里绣着的、与剑穗同款的冰莲纹。

他忽然听见她轻声叹息："你父亲当年在离魂渊替我挡过三记血河箭，这恩情，该还了。

"林月宗的主峰"无霜峰"终年不化雪，沈砚冰跪在玄冰殿前，看着师傅亲手替他换上月白道袍。

镜中映出少年秀美的面容，眉如远黛，目似秋水，连凝霜月都忍不住叹息："若你是女儿身，定是个颠倒众生的祸水。

""师傅，"沈砚冰摸着腰间新系的剑穗，银丝霜花在掌心泛着凉意，"无情道的斩情诀，真的要断尽七情吗？

"凝霜月的指尖划过冰墙上的《无情道经》，霜花剑穗轻轻颤动："斩情非忘情，是让情丝化作道心的刃。

"她转身时，广袖带起的寒风在殿内凝成冰镜，镜中映出万里外的忧城——他的家宅废墟上，正有一伙黑衣人在翻找着什么。

"这是你的二师弟，"殿外传来清冷的声音，身着墨黄道袍的少年抱着剑站在风雪中，眉间一点朱砂痣格外醒目，"我叫谢妄行，主峰二弟子。

"他的视线掠过沈砚冰的脸，瞳孔微微一缩，像看见什么稀罕物。

沈砚冰还未答话，又有个扎着双马尾的少女蹦跳着进来，发间别着朵用冰棱雕的莲花："我是三弟子任瑶歌！

大师兄你生得真好看，比我在镜花峰看见的仙子还好看！

"她忽然凑近，盯着他腕间的红绳，"这个能送我吗？

我拿冰棱剑穗跟你换！

"凝霜月轻咳一声，任瑶歌立刻缩着脖子退到谢妄行身后。

沈砚冰看着这对性格迥异的师弟妹，忽然想起在忧城见过的乞儿兄妹——哥哥总把窝头让给妹妹，自己啃野菜根。

他的指尖抚过红绳，那里还留着母亲掌心的温度。

"明日随我去问心崖，"凝霜月忽然开口，"你体内的忧城寒脉太过阴寒，须得用无情道的冰心诀温养。

"她的视线落在沈砚冰眉间，那里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形状像片残破的冰莲。

是夜，沈砚冰躺在无霜峰的冰床上，听见窗外传来低低的争吵。

谢妄行的声音带着怒意："师傅为何要收他？

当年离魂渊的事还没查清楚，他父亲的手札里分明写着......""住口，"凝霜月的声音像冰锥，"有些事，轮不到你过问。

"衣袂带风的声音远去后，沈砚冰摸着腕间的红绳，忽然发现玉坠内侧刻着行小字："七月十五，离魂渊底，冰莲开时。

"他不知道，此刻在林月宗的"镜花峰"，掌管预言的镜仙子正对着冰晶球皱眉。

球中映出沈砚冰的倒影，他的身后站着无数身影，有白衣胜雪的仙子，有血染道袍的修士，还有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神秘人，手中握着半截刻着冰莲纹的断剑。

"主峰的无情道，怕是要变天了。

"镜仙子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冰晶球，球中突然浮现出凝霜月的过去——二十年前的离魂渊，她抱着浑身是血的沈父，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手中紧攥着的，正是沈砚冰现在戴着的玉坠。

雪越下越大，沈砚冰梦见母亲在雪地里奔跑，身后追着无数血手。

她回头对他笑，鬓边别着的，正是凝霜月剑穗上的银丝霜花。

他想喊住母亲，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冻在喉咙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坠入冰窟，腕间的红绳断开，玉坠沉入黑暗。

"阿娘！

"他猛然惊醒，发现枕巾己被泪水浸透。

窗外，谢妄行正站在雪地里，望着无霜峰的方向，眉间朱砂痣在月光下像滴凝固的血。

沈砚冰忽然想起，刚才在殿内，凝霜月的剑穗在提到"离魂渊"时，曾闪过一丝血色。

晨钟响起时，沈砚冰跟着师傅走向问心崖。

路过"焚心峰"时，他看见无数弟子在岩浆旁修炼，赤红的火舌舔舐着他们的道袍，却烧不尽眉间的执着。

任瑶歌说，焚心峰主修"焚情诀"，需得用业火淬炼情丝，方能凝成火魂。

"大师兄看什么呢？

"任瑶歌不知何时凑过来，塞给他块冰棱雕的小兔子，"这是镜花峰的灵冰，能保三个月不化哦！

"她的指尖划过他的手腕，忽然愣住，"呀，你的红绳......"沈砚冰低头，发现红绳不知何时断了，玉坠正躺在掌心。

他忽然听见风中传来低吟，那是母亲的声音，在说："冰儿，莫信冰莲......"问心崖顶，凝霜月望着云海深处的离魂渊，忽然开口："二十年前，我在离魂渊遇见了你父亲。

他说，忧城沈家世代守护着一枚冰莲心核，能让人起死回生。

"她转身，霜花剑穗扫过沈砚冰的眉间胎记，"而你，就是那枚心核的宿主。

"沈砚冰的瞳孔骤缩，终于明白为何父母会死，为何林月宗会收留他。

他望着远处的焚心峰，那里传来弟子们的痛呼声，忽然想起谢妄行说的"斩情非忘情"——原来最无情的，从来不是道，而是藏在道背后的真相。

"师傅，"他忽然跪下，玉坠在掌心发烫，"我想修无情道，但求这把剑，能护得住想护的人。

"凝霜月看着少年眼中的坚定，想起沈父临终前的话："若冰儿入了无情道，请替我告诉他，沈家的冰莲，开在血里，也开在光里。

"她的指尖抚过霜花剑穗，那里缠着三根发丝，两根雪白，一根乌青——那是她与沈父、沈母的发丝，编就的，是二十年未断的情。

"起来吧，"她轻声说，"从今日起，你便是无情道第三千六百代传人。

记住，剑穗凝霜，情丝成刃，这天下最锋利的剑，从来不是斩人的，是斩自己的。

"云海翻涌，沈砚冰看见问心崖下，无数光点在闪烁。

那是林月宗十万弟子的情丝，有的像火焰，有的像寒冰，有的像断了线的风筝。

他忽然明白，自己的道，就在这千万情丝之间，要斩的，不是情，而是藏在情背后的执。

雪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沈砚冰的霜花剑穗上。

他摸着腕间新系的银绳，上面串着任瑶歌送的灵冰小兔，还有凝霜月悄悄替他补上的、母亲留下的红绳碎片。

原来无情道的第一步，不是斩情，而是学会在冰天雪地里，守住那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