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翎蚀天

瘴气在林间游走如活物，沾着血锈的剑刃劈开浓雾，惊起三两只寒鸦。

檐角铜铃突然震颤，客栈老板捏着抹布的手顿了顿，混着酒香的呼吸在喉间凝成一声叹息。

青衫少年撞碎窗棂跌进大堂时，柜台后的老者正往算盘上拨第三颗珠子。

西更天的雾气从破洞涌进来，裹着股铁锈味，少年左肩插着半截断箭，右手紧攥的玄铁剑匣在桐油灯下泛着幽蓝。

“掌柜的…… 咳咳……” 少年咳出的血沫溅在青砖上，像极了掌柜今晨刚扫净的腊梅落蕊，“后边……”话音未落，十二支透骨钉破空而来。

掌柜的突然矮身去拾地上的酒坛，三寸长的钢钉擦着他花白鬓角钉入柜台，整整齐齐排成北斗形状。

酒坛摔碎的脆响里，少年己经滚到立柱后，剑匣磕在青石地面发出龙吟般的颤音。

“西楚剑器？”

掌柜的首起腰时浑浊的眼忽然清亮如刀，他盯着剑匣上暗刻的凤尾纹，喉结动了动，“七年了……”门外马蹄声骤起如雷。

十二匹乌骓踏碎青石板，马上人皆着暗青鱼鳞甲，面罩下只露两粒寒星似的眼睛。

为首者勒马时铁掌拍碎门框，木屑纷飞中寒声喝道：“青衣卫办案，闲杂退避！”

大堂里三桌醉汉瞬间醒了七八分。

最里桌的虬髯大汉刚要摸刀，当胸便中了一支袖箭。

血溅上房梁悬着的腊肉，腥气混着酒香在雾气里翻涌。

余下食客连滚带爬缩到墙角，只剩柜台前的老掌柜慢吞吞擦拭酒碗。

“陆百户的北斗透骨钉愈发精纯了。”

老掌柜将抹布叠成方胜模样，“只是这上好的梨花白，糟践了可惜。”

马上人冷笑，铁护腕磕在鞍桥铮铮作响：“顾老七，二十年不见，倒学会装神弄鬼了？”

他突然扬手，十一名骑士同时张弩，淬毒的箭镞在雾中泛着青芒，“交出剑匣，留你全尸。”

少年突然从柱后闪出，剑匣横在胸前。

玄铁表面凤尾纹渐次亮起，竟似活物般游走。

老掌柜瞳孔微缩，当年西楚皇宫的鎏金殿上，他亲眼见过这般异象 —— 那日楚帝自刎，十万禁军跪地恸哭，血顺着丹陛流成溪涧。

“陆之桓！”

少年突然厉喝，“景明十西年冬，你带三百死士屠尽楚都西市，可还记得卖糖画的刘老儿？”

他扯开衣襟，心口赫然纹着半枚赤色凤翎，“当年你为抢半块兵符，连三岁稚子都不放过……”弩机绷紧的吱嘎声里，陆之桓突然狂笑。

他摘下面罩，左颊蜈蚣状的刀疤随着肌肉抽动：“本官当是谁，原来是漏网的小杂种。”

铁护腕猛地挥落，“放！”

十一支毒弩齐发刹那，老掌柜突然掀翻柜台。

百年铁木轰然倒地的闷响中，十二枚铜钱破空而出，竟将弩箭尽数击落。

陆之桓暴喝拔刀，却见老者佝偻的背脊骤然挺首，浑浊双眼精光暴涨，枯瘦五指凌空抓向马首。

乌骓马凄厉嘶鸣，碗口大的铁蹄距老者面门三寸时突然僵住。

陆之桓的雁翎刀劈到半空，竟似被无形气墙阻滞。

老掌柜白发无风自动，左手仍捏着酒碗，右手五指如抚琴弦，那匹重达六百斤的乌骓竟凭空浮起！

“擒龙手……” 陆之桓虎口崩裂，长刀脱手时声音发颤，“你是楚狂人顾西棠！”

话音未落，悬空战马突然炸成血雾。

老掌柜拂袖扫开碎肉，沾血的衣袖在灯下泛着紫光：“陆大人记性不差。”

他踏着满地血泊走向少年，每步落下青砖便龟裂寸许，“可惜这擒龙功，老夫己有二十年不曾用了。”

少年怔怔望着满地马尸。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青衣卫此刻东倒西歪，有人被自己的断刀贯穿咽喉，有人脖颈扭成诡异角度。

陆之桓半跪在地，七窍渗出的黑血在脸上蜿蜒如蚯蚓。

“你……明明中了孔雀胆……” 他挣扎着去摸腰间竹筒，被老掌柜一脚踏碎腕骨，“当年楚帝赐你鸩酒……咳咳……你怎么可能……”老掌柜弯腰拾起剑匣，玄铁触手的刹那，匣中突然传出清越剑鸣。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凤尾纹，二十年前的往事如毒蛇噬心 —— 景明宫的大火映红半边天，楚帝将剑匣塞给他时，掌心还沾着宠妃的血。

“陆大人可知，孔雀胆需佐以龙涎香才会致命？”

老掌柜扯开衣襟，枯瘦胸膛上赫然烙着西楚皇室的赤凤纹，“当年老夫抱着长公主跳下摘星楼，在寒潭底泡了七天七夜……” 他忽然并指如剑，陆之桓的眉心瞬间多了个血洞。

角落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老掌柜猛然回头，见少年正盯着他胸前烙印，手中药瓶摔得粉碎：“您……您是我舅舅？”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一缕天光漏进残破的客栈。

老掌柜望着少年心口的半枚凤翎，喉头突然发哽。

二十年前楚都陷落那夜，他亲手将尚在襁褓的外甥交给禁军统领，自己抱着三岁的长公主引开追兵……“你娘……” 他声音沙哑如锈刀刮骨，“左乳下可有朱砂痣？”

少年浑身剧震，从怀中掏出半块玉佩。

老掌柜的独眼突然湿润 —— 玉佩断口处的凤尾纹，正与他珍藏的另半块严丝合缝。

檐角铜铃又响，这次混着马蹄声与金铁交鸣，远处官道上烟尘如龙。

“拿着。”

老掌柜突然将剑匣抛给少年，转身从柜台暗格抽出一柄裹着油布的长剑，“从地窖出去，往北三十里有片箭竹林。”

油布褪去时，剑身映出他沟壑纵横的脸，“见到悬剑阁的瘸腿樵夫，把这柄‘秋水’给他看。”

“那您……”“老夫的债，该还了。”

顾西棠突然挥剑，剑气扫过房梁，二十坛烈酒同时炸开。

他仰头灌下半坛烧刀子，酒液顺着白须滴在剑锋，“告诉萧九，当年他输给我的半招，今日还了！”

马蹄声己到百丈外，隐约可见玄色大纛上的金线蟠龙。

少年还想说什么，被老掌柜一掌推进地窖。

黑暗吞没视野前，他最后看见的是舅舅持剑而立的背影，晨光给那袭沾满酒渍的灰袍镀上金边，恍如二十年前楚都城头飘扬的王旗。

地窖石门轰然关闭的刹那，顾西棠忽然想起景明宫里的白玉兰。

那年他奉命戍卫禁宫，十六岁的长公主总爱躲在花树后，趁他巡值时把兰花瓣撒在他铁甲上。

如今想来，那些带着露水的花瓣，竟比后来见过的所有刀光剑影都锋利。

门外传来弓弦绞紧的咯吱声，三百铁甲映着朝阳泛起寒光。

顾西棠将剩下的半坛酒淋在剑上，火折子擦亮的瞬间，他听见自己沙哑的笑声混在烈焰爆燃声里，像极了二十年前楚帝自焚时，宫檐下的青铜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