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痛与私奔

子夜十二点的修复室像座水晶棺材。

岑雾将额头抵在恒温箱的玻璃门上，冷雾在眉睫凝成细小的冰晶。

战国琉璃盏的残片正在3℃恒温下休眠，淡青色断面如同被月光冻伤的皮肤。

手机在帆布工具包里第七次震动时，她正用驼毛刷清理唐代铜镜的绿锈。

青铜器特有的腥甜气息在鼻腔漫开，混着蜂蜡加热后的焦苦，这种味道总让她想起十五岁那年的廉价出租屋——父亲出殡用的白菊泡在泛黄的搪瓷盆里，弟弟打翻的泡面汤在榻榻米上结成琥珀色的痂。

"阿雾，这次真的要出人命了......"刚按下接听键，母亲带着酒气的哭嚎就刺破耳膜。

岑雾把手机拿远半尺，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妈"字，那团模糊的光晕仿佛从深水浮上来的气泡。

"小航的女朋友怀上了，人家要三环内八十平......"玻璃酒瓶碰撞的脆响中，弟弟含糊的咒骂像生锈的刀片刮擦鼓膜，"你爸临走的信还在我枕头底下......"驼毛刷突然戳进铜镜的裂隙，岑雾看着指节被青铜锋刃割出的血线，竟有种怪异的畅快。

暗红色血珠滚落在唐代的海兽葡萄纹上，那些蜷曲的枝蔓忽然活过来，缠住她手腕内侧的月牙形疤痕。

那是七岁生日留下的礼物。

母亲抡起青花瓷片时，父亲正躺在玄关呕吐。

她至今记得瓷片嵌进掌心的钝响，比后来在美院听到的所有钧窑开片声都清脆。

"明天中午前打六十万过来，不然我就把信交给电视台！

"母亲突然拔高的尖叫里混着打火机开合的咔嗒声，"让他们看看清华高材生是怎么害死亲爹的......"恒温箱发出低鸣，岑雾猛地转身。

琉璃盏的残片不知何时浮现出血丝状沁色，像静脉网络在透明肌理下苏醒。

她踉跄着后退，小腿撞上工作台的铁质抽屉，一沓泛黄的修复日志雪崩般坠落。

2009年7月23日的记录飘到脚边，稚嫩的铅笔字洇着水痕：”今天修好了青瓷花瓶，但没人修我。

“手机滑进盛满蒸馏水的超声波清洗槽，母亲的诅咒在气泡中扭曲成诡异的水母。

岑雾盯着掌心翻卷的皮肉，忽然笑出声。

原来血和铜锈混合的味道，像极了父亲葬礼那天灵堂里腐败的百合。

晨光初现时，岑雾己经站在故宫神武门的阴影里。

保安老张的探照灯扫过她发青的眼圈，在随身帆布包上停留片刻——那里装着从库房"借"出来的明代点翠耳坠，孔雀蓝羽毛在晨雾中泛着冷光。

"又通宵？

"老张嚼着煎饼嘟囔，"西边库房最近闹耗子，留点神。

"修复室走廊比记忆中更长。

岑雾数着地砖上的裂痕，第三十九块砖缝里嵌着半枚北宋铜钱，是去年修复清明上河图时落下的。

当时周教授说这是祥瑞之兆，却在一个月后因挪用文物修复基金被捕。

推开虚掩的门，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的工作台上赫然印着暗红掌印，战国琉璃盏的残片被摆成奇异的星图。

X光机不知被谁开启，荧蓝屏幕上投射着人体骨骼影像——那分明是具蜷缩的胎儿，脐带缠绕着琉璃盏的莲花底座。

"谁？！

"岑雾抄起热风枪后退，后腰撞上酸枝木多宝格。

清代麻姑献寿瓶应声而倒，却在触及地面前被一只缠着蚕丝衬布的手接住。

晨风卷起米色窗帘，穿深灰西装的男人正俯身查看琉璃盏。

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枚奇特的戒指，黑曜石戒面刻着天平与蛇的图腾。

当他的睫毛扫过下眼睑时，岑雾看见那里有道新鲜的结痂，像流星划过月海的痕迹。

"岑小姐。

"男人举起工作牌，冷金属光泽映出他虹膜异色的眼睛，"我是周恪，来处理你母亲起诉遗弃的调解案。

"岑雾的指甲陷进掌心旧伤："现在凌晨五点。

""令堂七分钟前致电律所，说您偷窃故宫文物准备潜逃。

"周恪用镊子夹起琉璃盏残片，对着日光灯转动，"有趣的是，这块战国琉璃含有现代粘合剂成分。

"超声波清洗槽突然发出蜂鸣，岑雾这才想起泡在水里的手机。

她转身的瞬间，周恪的声音擦着耳后传来："DNA检测显示，血迹属于2009年车祸案的死者。

"地砖在脚下倾斜，岑雾抓住工作台边缘。

二十年前的雨夜在视网膜上闪回：她握着方向盘，父亲的呕吐物溅在挡风玻璃，卡车远光灯刺破雨幕......"令尊真正的遗书在我这里。

"周恪将残片放回丝绒垫，"上面写着原谅爸爸没能带你去看海。

"多宝格轰然倒塌的巨响中，岑雾看见周恪的袖口滑出半截案卷。

泛黄的纸页上，父亲的字迹在司法鉴定章下洇开："阿雾，刹车失灵不是你的错。

"晨光突然变得刺目。

岑雾在眩晕中抓住最近的支撑物，却听到丝绸撕裂的脆响——她扯断了周恪的蚕丝衬布，露出他手腕内侧的条形码刺青：2013.04.28。

"这是我的出生证明。

"周恪的声音像隔着深海传来，"被正房夫人锁在祠堂那晚，我用祠堂的香灰灼伤的。

"岑雾的呼吸开始抽搐，蜂蜡过敏引发的窒息感漫过咽喉。

在意识坠入黑暗前，她看见周恪从领口扯出银链——吊坠是半张烧焦的航海图，火痕边缘与她包里那幅明代残卷完美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