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井底浮光1985年夏日头毒得狠,青塘村老井旁的大槐树耷拉着叶子,
蝉鸣黏在井沿青苔上。张猎户的磨刀石“咯吱咯吱”响,刀刃在青石板上磨出火星,
惊飞两只伏在井栏上的花蚊子。他抬手抹汗,铁刀往地上一戳,刀柄还在晃悠,
就听见木盆磕在井台的响动。“阿爹,水太浑了。”十六岁的彩姑抱着靛青粗布衣裳蹲下身,
辫梢红头绳扫过井沿暗绿色的苔斑,木盆里的棒槌滚进水里,惊碎满井摇晃的日头。
张猎户抬头时,却见井里浮着层稀薄的红雾,像被揉碎的朝霞沉在水底,
带着股铁锈味往人鼻子里钻。彩姑的倒影在水面晃了晃,突然裂开嘴笑,唇角咧到耳根,
眼白翻得只剩一点黑瞳。张猎户手心里的汗渗进刀柄,刚要喊女儿回头,
井底“咕嘟”冒起七个气泡,七道水痕像青蛇似的从井底游上来,
在彩姑雪白的脚踝上缠了三圈。“爹!”彩姑的木盆摔在地上,衣裳散了满井台。
张猎户抄起铁刀劈向井栏,刀砍在青石板上迸出火花,再抬头时,井台空了。
水面漂着那截红头绳,猩红的穗子浸在水里,像滴了好几滴血,缓缓在水面晕开细小的涟漪。
他扒着井栏往深处看,红雾不知何时散了,井水清得能看见井底的鹅卵石。
可刚才女儿蹲着的地方,分明有串湿漉漉的脚印通向井边,鞋尖朝外,
像是被什么东西拖进了水里。远处传来狗吠,一声比一声急,张猎户的后颈冒起冷汗,
伸手去捞那截红头绳,指尖刚碰到水,井底突然传来闷闷的哭声,像有人被按在水里喊救命。
他喉咙发紧,刚要喊人,井里“哗啦”一声,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再看时,红头绳不见了,
水面漂着片指甲盖大的红鳞,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蝉鸣声突然停了,
整个村子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张猎户攥着铁刀的手在抖,
刀刃上还沾着井台的青苔——那是刚才砍井栏时,刀缝里卡着的,带着股腐叶味的湿滑青苔。
第一章:归乡1995年清明绿皮火车在铁轨上晃荡了整夜,
林小满的鞋底碾着车厢地板上的瓜子壳,手指把硬座边缘的漆皮抠下小半片。
车窗外的晨雾还没散,青塘村的水塔突然撞进视线——十年没见,塔身锈得发红,
像根插在稻田里的烂铁管,顶上架着的铁皮水箱歪了道缝,水痕顺着塔身往下淌,
在晨光里泛着暗红。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奶奶的信是用蓝黑钢笔写的,
纸角还沾着点泥渍:“井眼又红了,你爸的魂在井底喊你。” 钢笔字歪歪扭扭,
最后那个“你”字拖出很长的尾巴,像是笔尖在纸上打了个颤。十年前父亲溺亡的那晚,
母亲把她从被窝里拽起来,往她脖子上套毛衣时手冰凉:“别回头,跟着妈跑。
” 她记得自己光着脚踩在石板路上,听见水库方向传来狗吠,
还有人喊“张大哥救上来了吗”,后来才知道父亲的尸体漂在水库中央,
怀里抱着个缠着红绳的陶罐。火车在小站停下时,露水还没干。
通往村子的土路上长着野艾草,小满的球鞋踩过带刺的草茎,裤脚沾了片灰白的绒毛。
村口的老槐树粗了一圈,树洞里塞着褪色的黄纸,是求井神的符。路过土地庙时,
香灰堆里埋着半截红头绳,穗子被雨水泡得发烂,
绳结处还缠着半片青苔——和十年前彩姑失踪时漂在井里的那截,竟有七分相似。
奶奶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她搓红绳。木门上的春联褪成白茬,“福”字中间被虫蛀了个洞,
像只盯着人的眼睛。“小满回来了?” 奶奶没回头,手里的红绳绞得死紧,指节泛白,
腕子上爬着几条深褐色的疤,像是被热水烫的。小满喉咙发紧,喊了声“奶”,
老人这才转过脸,鬓角全白了,眼窝凹得能盛住水,眼角沾着没擦干净的红绳绒毛。
“别碰井水,尤其是子时三刻。” 奶奶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块门槛。
小满这才看见她脚边放着个粗陶盆,里面泡着新割的苘麻,水色发灰,漂着几片细小的青苔。
堂屋的门虚掩着,门后挂着串红绳编的平安结,每根绳子末端都系着枚生锈的铜钱,
风一吹就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午后去后山给父亲上坟,荒草比人高。
小满蹲在土堆前烧纸钱,火光映得人脸发烫,忽然后颈一凉,像是有人对着皮肤吹了口气。
她猛地回头,只见荒草深处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
怀里抱着个褪色的木盆——正是十年前彩姑失踪时穿的衣裳。可等她揉了揉眼,
荒草随风晃了晃,那里只剩株开着白花的鬼针草,种子粘在她裤脚,像无数双小爪子。
傍晚开始下雨,瓦檐漏下的水滴在青石板上,敲出零碎的节奏。小满躺在东厢房的木床上,
床垫子散发着陈年霉味,枕头下硌着个硬东西——是父亲留下的铜哨,边缘磨得发亮,
刻着半圈模糊的水波纹。十年前她总把这哨子含在嘴里吹,
父亲就笑着说:“这是从水库底捞的,说不定是龙王爷的信物。”子时刚过,
雷声在天边滚了一圈。小满迷迷糊糊间听见“吱呀”一声,像是有人推开了院子里的柴门。
她刚要起身,窗纸“啪嗒”被溅上雨点,紧接着传来指甲刮玻璃的声音,
“嚓——嚓——” ,像刀在井栏上磨,每刮一下,床板就跟着晃,
井水晃荡的“哗啦”声从地底冒出来,和指甲声严丝合缝。闪电劈开黑夜的瞬间,
窗纸上映出个人影。那影子头发垂到腰间,肩膀一高一低,右手举在半空,
指尖正对着玻璃上的窗花——是只歪歪扭扭的红绳结。小满的手心沁出汗,
指甲深深掐进铜哨,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刮玻璃的声音突然停了,
影子的头慢慢转过来,窗纸被雨水洇湿,模糊的轮廓里,半张脸泡得发白,嘴唇翻着,
露出牙床上的青苔,正是十年前失踪的彩姑!“哗啦——” 院墙上的瓦片被踩碎,
小满滚下床时撞翻了木凳。铜哨从手里滑落,她摸着黑往床底钻,却听见窗棂“吱呀”作响,
像是有人要撬开窗栓。雨水灌进屋里,带着股井水的腥涩,小满突然想起奶奶白天说的话,
子时三刻的井水……她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只听见那脚步声“吧嗒吧嗒”绕到门口,
鞋底碾过水洼,停在木门前。门闩“咔嗒”响了一声。小满浑身发抖,突然摸到床脚的铜哨,
冰凉的哨身还带着自己的体温。她想起父亲把哨子塞给她时的温度,
想起水库的水漫过父亲的肩膀,想起十年前那个夏夜,井里漂着的红头绳。
指甲刮门的声音近在咫尺,她闭着眼把铜哨塞进嘴里,突然听见“扑通”一声,
像是有人掉进了水里,接着是重物拖过青石板的“滋滋”声,渐渐消失在雨声里。
她颤抖着摸出火柴,“刺啦”一声点亮油灯。窗纸上的水痕还在往下淌,
玻璃上留着道细长的刮痕,像道渗血的伤口。门口的水洼里,漂着片指甲盖大的红鳞,
和十年前张猎户在井里看见的一模一样。小满盯着红鳞,突然听见西厢房传来奶奶的咳嗽,
咳得像是要把肺腑都吐出来,间或夹杂着几句模糊的念叨:“红绳系魂,
井水锁命……”她吹灭油灯,摸黑走到堂屋,看见奶奶的房门缝里漏出微光。凑近了听,
里面传来搓红绳的“沙沙”声,还有低低的抽泣:“当年你爸非要查老井的账,
说那些失踪的孩子……” 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
突然听见院外传来狗吠,一声比一声急,像是在追着什么东西跑。雨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得井台泛白。小满贴着墙根走到井边,井水静得像面镜子,
倒映着半轮残月。她刚要转身,水面突然荡起涟漪,一圈圈波纹里,
浮现出父亲的脸——面色青白,嘴角沾着水草,眼睛半睁着,直勾勾盯着她,
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小满……走……”井里“咕嘟”冒起气泡,
七道水痕从井底游上来,像极了十年前拖走彩姑的模样。小满往后退,脚跟撞在井栏上,
后腰一阵刺痛。这时,西厢房的灯突然亮了,奶奶举着煤油灯跑出来,灯光照在井水上,
那些水痕猛地缩回去,水面恢复平静,只剩下父亲的倒影渐渐淡去,最后漂起片红鳞,
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跟我进屋。” 奶奶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红绳不知何时缠在了井栏上,
绳头滴着水,在青石板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小满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底,不知何时沾了片青苔,
和土地庙香灰里的红头绳上的,一模一样。她跟着奶奶往回走,
听见身后的井里传来细碎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水下说话,混着红绳摩擦井壁的“沙沙”声,
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夏夜里,父亲没能喊出口的警告。这一夜,小满攥着铜哨合衣而眠,
梦里又回到十岁那年的水库。父亲抱着陶罐在水里沉浮,水面漂着无数红绳,
每条红绳上都系着个孩子的倒影。她想喊父亲,却发不出声,
低头看见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缠着截红绳,穗子滴着水,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就像十年前井里漂着的那截,浸满血的红头绳。
第二章:水痕1995年谷雨谷雨那天的雨丝像牛毛,沾在村头公告栏的红纸上,
把“老井祭祀”四个金字泡得发涨。林小满蹲在墙根捡柴火,看见石板缝里卡着半截铅笔头,
顺手抄起划拉墙皮,却在剥落的石灰下露出半本账本——硬壳封面早褪成灰黄,边角卷着,
纸页发脆,一翻就掉渣。1985年那页的墨迹渗进纸纹,“彩姑祭井,
银粮两讫”八个字旁边画着密匝匝的铜钱纹样,父亲的名字“林建国”写在最后一列,
被人用红笔打了个刺眼的叉,墨汁晕开,像团晒干的血迹。她指尖发颤,
听见身后石板路传来脚步声。穿蓝布衫的男人抱着几本书,袖口沾着水绿的水草,
正是儿时玩伴陈水生。十年没见,他鼻梁上架了副断腿眼镜,镜片上蒙着水汽,
看见小满时愣了一下,书差点掉在地上:“小满?你……你回来啦?
”水库边的芦苇荡在风里晃,水生蹲下来帮她捡账本,手腕内侧三道暗红的疤痕硌着石板,
像被滚烫的红绳烙出来的。“别碰那本子。”他声音发紧,指尖划过“彩姑祭井”四个字,
突然抓住小满的手腕,掌心的疤痕蹭得她皮肤发疼,“你爸死的那晚,水库的水红得像血水,
他怀里抱着个陶罐,罐口缠着我娘搓的红绳——和井台上系的那种一模一样。
”小满猛地抽回手,水生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眼底的红血丝。他望着远处泛着青波的水库,
喉结滚动:“每年祭祀前夜,井里就会浮起人影,都是这些年失踪的人。
二丫她娘上个月看见井水里漂着她闺女的辫子,第二天就疯了,
现在还在土地庙后啃青苔……”话没说完就被风呛住,咳嗽时带出点水草的腥气,
袖口的水草掉在地上,根须还滴着水,像条没断气的小蛇。夜里奶奶在灶间熬药,
砂锅里的艾草味熏得人眼眶发酸。小满把账本藏在枕下,指尖抚过父亲名字上的红叉,
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哼歌,调子含混,像从井底冒上来的水泡。她摸黑溜出门,
石板路浸着夜露,凉得渗脚。路过土地庙时,香灰堆里的红头绳被雨水泡得膨胀,
绳结处缠着片指甲盖大的红鳞,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井台边的大槐树在风中吱呀作响,
小满刚靠近,就听见井水“咕嘟咕嘟”冒泡。月光铺在水面,
竟映出层层叠叠的人脸——有扛着锄头的老汉,有抱着孩子的妇人,
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辫梢晃着截红头绳,正是十年前失踪的彩姑。她嘴唇开合,
像是在喊“救命”,脖子上缠着七道水痕,像七条小青蛇在皮肤下游走。
“小满……”奶奶的抽泣从身后传来,老人拄着拐杖,肩头抖得厉害,手里攥着半截红绳,
绳头还滴着井水,“1985年大旱,井里的水眼见着要干了,
村长带着大伙……”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佝偻着腰按住胸口,拐杖磕在井栏上,
惊得水面的人脸碎成光斑。小满看见她腕子上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白,
和陈水生的疤痕竟有几分相似。墙角的阴影里,突然传来“咯咯”的笑声。
披头散发的女人从槐树后转出来,身上的蓝布衫破破烂烂,手里举着根红绳,
绳尾系着枚生锈的铜钱——和奶奶编的平安结一模一样。她光着脚踩在青苔上,
脚趾缝里卡着井台的碎石子,看见小满时咧嘴笑,牙齿缝里塞着青苔,
含糊不清地念:“红绳系颈,井水灌魂,童女祭井,旱魃退散……”奶奶猛地转身,
手里的红绳“啪”地甩在地上:“秀兰!你、你不是……”话没说完,疯女人突然扑向井栏,
把红绳扔进水里,井水“轰”地冒起漩涡,倒映的人脸全被扯进漩涡,只留下彩姑的眼睛,
直勾勾盯着小满。小满认出她正是十年前在窗纸上看见的泡发人脸,
此刻她的眼神里竟带着哀求,喉间动了动,像是在说“看井底”。疯女人突然抓住小满的手,
往她掌心塞了块湿滑的东西——是片红鳞,比之前见过的更大,边缘呈锯齿状,
摸上去像井壁的青苔。“井下有洞……”她凑近小满耳边,呼出的气带着井水的腥凉,
“洞里全是罐子,罐子里装着……”话没说完就被奶奶拽开,
老人不知何时拿出根新搓的红绳,劈头盖在疯女人头上,疯女人“啊”地惨叫,蜷缩成一团,
指甲在石板上抓出刺耳的声响。“别听她胡言!”奶奶喘着气,红绳在手里抖得厉害,
“她男人当年掉进井里,脑子泡坏了……”话没说完,井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
水面浮起具模糊的人影,穿着父亲下葬时的蓝布衫,脖子上缠着红绳,
正是小满记忆里父亲溺亡的模样。她再也顾不上害怕,扒着井栏往下看,
却见井底闪过一道红光,像有什么东西在石头缝里反光。疯女人不知何时爬起来,
躲在槐树后冲她笑,手指比出个“三”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小满突然想起陈水生腕上的三道疤痕,还有账本里1985年那页,除了父亲的名字,
前面还有三个画红叉的人名——都是村里突然失踪的青壮。井水里的人影晃了晃,
渐渐沉下去,最后留下串气泡,在水面炸成七个小漩涡,和十年前拖走彩姑的水痕一模一样。
回去的路上,奶奶把红绳塞进小满手里,绳尾还带着疯女人的体温:“四月初八祭祀,
别靠近井台。你爸当年……”她突然停住话头,盯着小满手里的红鳞,眼神里闪过惊恐,
“把这东西扔了,井水养着的东西,见不得光。”小满攥紧红鳞,指尖被锯齿划破,
血珠滴在红鳞上,竟像渗进了鳞片的纹路。路过水库时,芦苇丛里传来“哗啦”的水声,
她看见水面漂着个陶罐,罐口缠着半截红绳,和父亲溺亡时抱着的那个一模一样。刚要走近,
身后传来奶奶的咳嗽,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夜鹭,白色的影子掠过水面,倒映在水里,
竟像个人影在水下慢慢睁开眼睛。是夜,小满在油灯下翻开账本,
发现1985年那页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幅图:老井的井底有个石洞,
洞口缠着七道红绳,洞里堆着无数陶罐,每个罐身上都刻着名字。她的指尖划过图上的石洞,
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指甲刮墙的声音,“嚓——嚓——” ,和那晚在窗纸上听见的一模一样。
吹灭油灯的瞬间,她看见窗台上放着截红绳,绳尾系着枚铜钱,
正是疯女人和奶奶都有的那种。雨水不知何时又落下来,打在瓦当上叮咚作响。
小满摸着枕头下的铜哨,突然想起陈水生说的“红绳系魂”,还有疯女人比出的“三”。
她数了数账本里画红叉的名字,加上父亲,正好三个青壮——都是在“彩姑祭井”后死的。
井水里的人脸、水库里的陶罐、红绳上的铜钱,像团乱麻在她脑子里绕,
最后都指向老井底部那个未知的石洞。当更夫敲过子时的梆子,小满悄悄推开屋门。
井台方向传来“哗啦”的水声,比平时更响,像有什么东西从水里爬出来。
她攥着红鳞靠近井栏,月光被乌云遮住,井水漆黑如墨,却在她靠近时突然泛起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