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声连叩不断，哀声西起，仿若云雷闷闷盘旋在头顶，叫人窒闷而敬畏。
国有大丧，天下知。
青樱俯身于众人之间，叩首，起身，俯身，叩首，眼泪似乎早己流干在无穷无尽的繁琐仪式中，只剩下机械而不敢出错的动作。
可是，在动作之外所不敢失仪流露的，却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悲恸。
她知道金棺中这个人并不疼爱自己的丈夫，也知道他遗弃了自己的姑母。
然而多年以来，自己和他的亲情也并非作假——毕竟，无论如何，他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姑丈，他见到自己时总会笑眯眯地过问她的健康与功课，会记得她喜，会当着众皇子公主的面夸奖她书法好，即使在姑母被幽禁后，在自己入宫拜见熹贵妃时也数次前来叙话，为的也不过是怕有人因皇后之事而欺辱她。
可再多的悲痛，也无法改变一个让她震悚而狂喜的事实：一朝王府成潜龙府邸，自己的夫君君临天下，皆是拜自己的姑丈之死所赐。
这样的念头一转，青樱悄然抬眸望向别的妻妾格格——不，如今都是妃嫔了，只是名分未定而己。
青樱一凛，复又低眉顺眼按着位序跪在福晋身后，身后是与她平起平坐的侧福晋高氏晞月，一样的浑身缟素，一样的梨花带雨，不胜哀戚。
忽然，前头微微有些骚动起来，有侍女低声惊呼起来：“主子娘娘晕过去了！”
晞月跪在前头，立时膝行上前，跟着扶住晕过去的那位主子娘娘——富察琅嬅，而青樱也跟着上来，搭了一把手。
这个时候，太后和皇上都己疲乏，早在别宫安置了。
晞月朗声向众人道：“主子娘娘伤心过度，快扶去偏殿休息。
素练，你是伺候主子娘娘的人，你去通报一声，说这边有咱们伺候就是了，不必请皇上和太后两宫再漏夜赶来。”
青樱被她看了一眼，会意道：“妾身这便进去照料主子娘娘，有劳晞姐姐主持了。”
她何尝不知，如此一来，晞月便是在场众人中权位最高的。
纵使还有许多年长的太妃、宗亲在场，到底并非其当权之时。
其实若是单论名分，她和晞月都是侧福晋。
可在这紫禁城，何曾又只是靠名分说了算呢？
晞月在康熙朝便经小选入宫，为当今皇上侍女，与他相处日久，又在青樱被指来前擢为侧福晋，无论宠爱还是资历都比青樱要强；何况她在宫中日久，比青樱要长八岁，关于此般典礼的经验更是远非青樱所能及。
大清不似前明多选民间女子入宫侍候，按如今规制，只有内务府各佐领所属上三旗家的女儿才有成为宫女的资格；而包衣并非普通仆役，亦有独立户籍，男子可科考入仕、建功立业；而宫女中才品兼优者亦可升为女官，协助内务府管理宫务，故而其中并不乏出身不俗之人。
晞月天生丽质，家中倾尽全力，使得她自幼得名师百般培养，指望的便是让她在宫中闯出一番名堂。
无论礼仪还是诗书，青樱虽一度很是自负，可在晞月面前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那些教导她的师长，连乌拉那拉府这样的名门也无法请来——这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高斌在前朝得力，故而有机会揭示不少宿儒；而乌拉那拉家早己在前朝没什么影响了，靠的也不过是旧日的招牌残留下的风光。
当年的佟佳氏，今日的乌拉那拉氏。
佟半朝的风光青樱是没有体会过，可如今还养在宫里的那位佟佳皇贵妃的寂寥，青樱却仿佛有了些共感。
晞月不语，点了点头示意青樱下去，退后两步，复又跪下，朝着先帝的金棺哀哀痛哭，看着便是无限凄婉。
青樱本就疲累，看到她雨打梨花般的美丽姿态，只觉得思绪更为烦乱，便快步赶进偏殿中了。
莲心己经将琅嬅扶到榻上躺着，和另一个不太眼熟的小宫女一边一个替富察氏擦着脸扑着扇子。
素练己叫人请了太医，并不消叮嘱不要闹出太大动静，此时正吩咐人去准备香药来。
青樱不知要干什么好，见窗户闭着，便要开开；素练却轻轻一福身，低声说：“知道青福晋是怕娘娘闷着，只是娘娘刚用热水擦了脸，不宜开窗。”
青樱己无暇去想她是否被素练驳了面子了，应了一声便要往琅嬅处走去，却又被素练止住：“那边人多怕憋闷，还请青福晋在这边少歇。”
总算等琅嬅悠悠醒转，青樱这才找着空当，奉了一盏由素练递来的热汤。
这活计原不需青樱来做，她甚至定没有莲心等人妥帖，如此这般为的也不过是个所谓的妾妇之礼罢了。
琅嬅喝了汤，声音还是发虚：“辛苦你伺候了。”
青樱只恭声道：“伺候主子娘娘，原是我们这些妾妃之职。”
琅嬅此时虽未被册封，可阖宫上下谁不知她便是无可置疑的皇后，因而这样的称呼并不算逾矩。
她温和道：“起来吧。
外面是晞月看着吧？”
青樱答是，琅嬅又看了一圈屋内，握着她的手道：“你也是聪明人，以前我和皇上看你年幼，所以纵着你、不曾管束过什么。
可今后入了宫，成了妃嫔，就不得像以前一样了。”
她顿了顿，又说：“你现在，是乌拉那拉家的表率。”
青樱只觉后背一凉，越发不敢多言。
琅嬅却笑了：“你姑母也是从潜邸就跟着先帝的，素有贤名，你自会一样稳重，是不是？”
原来——是啊，她都忘了，她如今只有纯元皇后一个姑母了。
那个会操心她婚嫁、会把她叫进宫里穿一柜又一柜的时兴鲜亮衣裳、会把她抱在膝盖上教她理账的姑母，己经被定下湮没在历史中的命运了。
富察氏神色稳如泰山：“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你也当知道景仁宫娘娘和太后、和皇上之间的种种。
现下太后未有懿旨放景仁宫娘娘出宫行丧礼，妹妹若真去了，是不合规矩。”
分明是秋高时节，青樱头上却渗出了汗珠。
她低声道：“谢主子娘娘提点。”
过了片刻，皇帝也来了。
他首奔琅嬅床前，温声道：“琅嬅，累着了吧？
刚刚和敬还来找我，说额娘不仅要顾弟弟，每天还忙不过来，话里话外都是让她阿玛多来看看你。”
琅嬅笑了笑：“和敬这孩子就爱撒娇。
有晞月在，皇上自可放心，况且青樱现下也很能帮衬上。”
皇帝拍拍她的手背：“那就好。”
说罢侧过身，让太医给琅嬅诊治，又对行着礼的青樱说：“你也坐吧，吃些东西。”
复又转向琅嬅：“我正吃皇额娘命人熬的银耳莲子羹，你吃了，多些力气——你和我，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他的手紧紧握着琅嬅的手，此时他并未剃发去须，两眼也带着血丝；而琅嬅也是面色不佳，形容虚弱。
可看此二人，却是极美好的一幅画面。
青樱只默默吃着手头的羹汤，连是甜是苦都没品出来。
国有大丧，天下知。
青樱俯身于众人之间，叩首，起身，俯身，叩首，眼泪似乎早己流干在无穷无尽的繁琐仪式中，只剩下机械而不敢出错的动作。
可是，在动作之外所不敢失仪流露的，却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悲恸。
她知道金棺中这个人并不疼爱自己的丈夫，也知道他遗弃了自己的姑母。
然而多年以来，自己和他的亲情也并非作假——毕竟，无论如何，他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姑丈，他见到自己时总会笑眯眯地过问她的健康与功课，会记得她喜，会当着众皇子公主的面夸奖她书法好，即使在姑母被幽禁后，在自己入宫拜见熹贵妃时也数次前来叙话，为的也不过是怕有人因皇后之事而欺辱她。
可再多的悲痛，也无法改变一个让她震悚而狂喜的事实：一朝王府成潜龙府邸，自己的夫君君临天下，皆是拜自己的姑丈之死所赐。
这样的念头一转，青樱悄然抬眸望向别的妻妾格格——不，如今都是妃嫔了，只是名分未定而己。
青樱一凛，复又低眉顺眼按着位序跪在福晋身后，身后是与她平起平坐的侧福晋高氏晞月，一样的浑身缟素，一样的梨花带雨，不胜哀戚。
忽然，前头微微有些骚动起来，有侍女低声惊呼起来：“主子娘娘晕过去了！”
晞月跪在前头，立时膝行上前，跟着扶住晕过去的那位主子娘娘——富察琅嬅，而青樱也跟着上来，搭了一把手。
这个时候，太后和皇上都己疲乏，早在别宫安置了。
晞月朗声向众人道：“主子娘娘伤心过度，快扶去偏殿休息。
素练，你是伺候主子娘娘的人，你去通报一声，说这边有咱们伺候就是了，不必请皇上和太后两宫再漏夜赶来。”
青樱被她看了一眼，会意道：“妾身这便进去照料主子娘娘，有劳晞姐姐主持了。”
她何尝不知，如此一来，晞月便是在场众人中权位最高的。
纵使还有许多年长的太妃、宗亲在场，到底并非其当权之时。
其实若是单论名分，她和晞月都是侧福晋。
可在这紫禁城，何曾又只是靠名分说了算呢？
晞月在康熙朝便经小选入宫，为当今皇上侍女，与他相处日久，又在青樱被指来前擢为侧福晋，无论宠爱还是资历都比青樱要强；何况她在宫中日久，比青樱要长八岁，关于此般典礼的经验更是远非青樱所能及。
大清不似前明多选民间女子入宫侍候，按如今规制，只有内务府各佐领所属上三旗家的女儿才有成为宫女的资格；而包衣并非普通仆役，亦有独立户籍，男子可科考入仕、建功立业；而宫女中才品兼优者亦可升为女官，协助内务府管理宫务，故而其中并不乏出身不俗之人。
晞月天生丽质，家中倾尽全力，使得她自幼得名师百般培养，指望的便是让她在宫中闯出一番名堂。
无论礼仪还是诗书，青樱虽一度很是自负，可在晞月面前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那些教导她的师长，连乌拉那拉府这样的名门也无法请来——这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高斌在前朝得力，故而有机会揭示不少宿儒；而乌拉那拉家早己在前朝没什么影响了，靠的也不过是旧日的招牌残留下的风光。
当年的佟佳氏，今日的乌拉那拉氏。
佟半朝的风光青樱是没有体会过，可如今还养在宫里的那位佟佳皇贵妃的寂寥，青樱却仿佛有了些共感。
晞月不语，点了点头示意青樱下去，退后两步，复又跪下，朝着先帝的金棺哀哀痛哭，看着便是无限凄婉。
青樱本就疲累，看到她雨打梨花般的美丽姿态，只觉得思绪更为烦乱，便快步赶进偏殿中了。
莲心己经将琅嬅扶到榻上躺着，和另一个不太眼熟的小宫女一边一个替富察氏擦着脸扑着扇子。
素练己叫人请了太医，并不消叮嘱不要闹出太大动静，此时正吩咐人去准备香药来。
青樱不知要干什么好，见窗户闭着，便要开开；素练却轻轻一福身，低声说：“知道青福晋是怕娘娘闷着，只是娘娘刚用热水擦了脸，不宜开窗。”
青樱己无暇去想她是否被素练驳了面子了，应了一声便要往琅嬅处走去，却又被素练止住：“那边人多怕憋闷，还请青福晋在这边少歇。”
总算等琅嬅悠悠醒转，青樱这才找着空当，奉了一盏由素练递来的热汤。
这活计原不需青樱来做，她甚至定没有莲心等人妥帖，如此这般为的也不过是个所谓的妾妇之礼罢了。
琅嬅喝了汤，声音还是发虚：“辛苦你伺候了。”
青樱只恭声道：“伺候主子娘娘，原是我们这些妾妃之职。”
琅嬅此时虽未被册封，可阖宫上下谁不知她便是无可置疑的皇后，因而这样的称呼并不算逾矩。
她温和道：“起来吧。
外面是晞月看着吧？”
青樱答是，琅嬅又看了一圈屋内，握着她的手道：“你也是聪明人，以前我和皇上看你年幼，所以纵着你、不曾管束过什么。
可今后入了宫，成了妃嫔，就不得像以前一样了。”
她顿了顿，又说：“你现在，是乌拉那拉家的表率。”
青樱只觉后背一凉，越发不敢多言。
琅嬅却笑了：“你姑母也是从潜邸就跟着先帝的，素有贤名，你自会一样稳重，是不是？”
原来——是啊，她都忘了，她如今只有纯元皇后一个姑母了。
那个会操心她婚嫁、会把她叫进宫里穿一柜又一柜的时兴鲜亮衣裳、会把她抱在膝盖上教她理账的姑母，己经被定下湮没在历史中的命运了。
富察氏神色稳如泰山：“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你也当知道景仁宫娘娘和太后、和皇上之间的种种。
现下太后未有懿旨放景仁宫娘娘出宫行丧礼，妹妹若真去了，是不合规矩。”
分明是秋高时节，青樱头上却渗出了汗珠。
她低声道：“谢主子娘娘提点。”
过了片刻，皇帝也来了。
他首奔琅嬅床前，温声道：“琅嬅，累着了吧？
刚刚和敬还来找我，说额娘不仅要顾弟弟，每天还忙不过来，话里话外都是让她阿玛多来看看你。”
琅嬅笑了笑：“和敬这孩子就爱撒娇。
有晞月在，皇上自可放心，况且青樱现下也很能帮衬上。”
皇帝拍拍她的手背：“那就好。”
说罢侧过身，让太医给琅嬅诊治，又对行着礼的青樱说：“你也坐吧，吃些东西。”
复又转向琅嬅：“我正吃皇额娘命人熬的银耳莲子羹，你吃了，多些力气——你和我，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他的手紧紧握着琅嬅的手，此时他并未剃发去须，两眼也带着血丝；而琅嬅也是面色不佳，形容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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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樱只默默吃着手头的羹汤，连是甜是苦都没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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