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残灯陋巷山坳浸在青灰色的晨雾里,陈郎中已经蹲在檐下捣了半个时辰药。
骨碎补的根茎带着阴岩缝特有的咸腥气,混着老姜的辛烈,在石臼里被枣木杵碾成絮状。
他右腿使不上力,整个身子歪斜着压在药杵上,肩胛骨从洗褪色的青布衫里凸出来,
像两片被风雨蚀薄的屋瓦。"咕咚——"竹篱笆外滚进一颗沾泥的野栗子,
正撞到捣药的矮凳脚。陈郎中眼皮都没抬:"狸子,疥疮药得饭后温水送服,
再空腹偷吃零嘴,当心肠子打结。"矮灌木丛沙沙响动,
一团黄黑相间的影子倏地窜上老杏树,惊落几片枯叶。陈郎中望着飘到药臼里的叶子,
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霜晨——妻子抱着刚满周岁的阿萸站在树下,发梢沾着杏花,
眼里却凝着冰:"陈景明,今日你若再上山采药,我们娘俩就当你死在外头了。""啪!
"石杵砸在臼沿,骨碎补的碎末溅到手背。陈郎中低头看着自己嶙峋的指节,
恍惚又看见坠崖那日抠进岩缝的十指。当时血把麻绳都浸透了,掌心黏糊糊抓不住力,
整个人像片枯叶往下坠。最奇的是落地时身下那团温热——咽了气的白狐垫在他腰间,
琉璃似的眼珠映着最后一线天光。"陈瘸子!村头张婶咳血了!"放牛娃的吆喝撞碎回忆。
溪对岸的羊肠小道上,七八头黄牛正慢悠悠啃着草皮,牛铃在湿雾里撞出闷响。
陈郎中拄着枣木拐起身,拐头刻着歪歪扭扭的"萸"字,是阿萸周岁时抓周抓到的银镯改的。
他弯腰舀了半瓢溪水,水面晃动的倒影里,乱发像蓬枯草支棱着,
下巴上新添的疤被晨光镀成暗金色。"备好三钱银,晌午后到。"牛铃声渐渐隐入山雾。
陈郎中盯着溪水出神,忽然把葫芦瓢砸向水面。破碎的涟漪里,妻儿的面容扭曲成无数残片。
当年他吊着半口气被猎户抬回家时,屋里只剩半罐冷粥,
柜底压着张字迹洇开的纸:"阿萸夜里烧得说胡话,唤了十七声爹。"暮色四合时,
檐角的杏花灯亮了起来。灯罩是用七十二片杏瓣拼成的,每片都来自后山那株老杏树。
陈郎中记得很清楚,妻儿离开那夜,杏树突然开始落叶,青杏子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
像谁在窗外撒了整夜的铜钱。此刻暖黄的火光透过干枯的花瓣,在青石板上印出模糊的影斑,
乍看像蜷缩的幼狐。"叮铃——"货郎摇着铜铃进院时,陈郎中正往炭炉里添艾绒。
潮湿的艾草腾起呛人的白烟,
混着灯油里那缕若有若无的腥气——那是用白狐尾尖毛搓成的灯芯。货郎抽着鼻子凑近油灯,
忽然"咦"了一声:"陈大夫,这灯油里掺了兽血?"陈郎中握着火钳的手一抖,
炉灰扑簌簌落在瘸腿上。十年前坠崖的场景又浮上来:白狐的血渗进他衣襟,热得发烫。
猎户们找到他时,那狐尸竟已干瘪如陈年腊肉,唯独尾尖一簇银毛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山野多蚊虫,许是蝙蝠撞灯染的。"他抓起五斤艾草塞进货筐,"换不换?
"货郎盯着灯罩上那片暗红杏瓣,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追问。铜铃响着远去了,
夜风卷来零星的对话:"听说西岭闹狼灾……怕是山里有精怪……"二更天的梆子敲过三巡,
陈郎中蜷在咯吱作响的竹榻上。右腿旧伤突突跳痛,像有把钝刀在骨缝里来回磨。
这些年他试遍古方:蜈蚣焙干研粉,乌梢蛇胆混着烧酒吞,甚至学苗人把活蚂蟥贴在患处。
最痛时恍惚听见阿萸的哭声,醒来才发现是自己咬破了嘴唇。"咚!"窗棂突然轻响。
陈郎中摸到枕下的银针匣,却见窗缝缓缓塞进一束草药。
月光下看得分明:三枝紫花地丁顶着露珠,两株夏枯草叶脉泛着银边,正是镇痛的良方。
推开门,石阶上留着串湿漉漉的脚印,前端尖细,后跟拖着道浅痕,
仿佛谁拖着条蓬松的尾巴走过。陈郎中蹲下身,指尖抚过脚印边缘。十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
他躺在崖底等死时,也曾见过类似的痕迹——岩壁上几道深深的抓痕,夹杂着银白色的兽毛。
夜露渐重,杏花灯在风里轻轻摇晃。灯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隐约化作九尾狐的轮廓。
陈郎中从箱底翻出个褪色的红布包,里头裹着半片青色衣角,
是坠崖时从岩顶那人影身上扯下的。这些年他翻遍县志,
终于在《山精志异》里找到段记载:"银毫青狐,百年化形,常着青衣……"后半夜起了雾,
老杏树在雾中沙沙作响。陈郎中抱着药臼昏沉睡去时,隐约听见孩童笑声。晨光初现时,
臼底多了颗朱果,果皮上带着细小的牙印,像被什么小兽轻轻啃过。霜降前夜,
陈郎中在晒药匾边捡到第七颗朱果。果皮上的齿痕一次比一次深,最近这颗几乎啃穿果核。
他将果子浸在酒里,看着月光把琥珀色的液体染成青灰——像极妻子当年常戴的玉镯颜色。
药圃里的紫菀花彻底枯死后,山坳的秋忽然变得滞重,连溪水流动声都像裹着棉絮。
货郎再来时,铜铃上系了新的红绳。"陈大夫,西岭村请了龙虎山的道士开坛。
"他舀着桐油,眼神却往杏花灯上飘,"说是要除妖,我看呐,
八成冲着您这山坳里的精怪……"话尾被夜枭的啼叫掐断。陈郎中添柴的手一顿,
火舌猛地蹿高,映得灯罩上那片血渍宛如活物。货郎走后,他在灯下枯坐到三更,
直到露水打湿袖口,恍惚听见岩缝里传来幼兽的呜咽。后半夜起了风,
老杏树的枯枝在窗纸上投出鬼爪似的影。陈郎中梦见阿萸周岁那日,妻子用杏花蒸了软糕,
自己偏要冒雨上山采七叶莲作贺礼。归途滑倒时,背篓里的药草撒了满谷,
七叶莲的汁液把溪水染成孔雀蓝。
而真正的转折在十年后浮现——当他在崖底发现白狐尸身时,那滩染蓝溪水的药汁,
竟与狐血融成某种咒印的纹路。"叩、叩、叩。"现实与梦境的叩门声重叠。陈郎中惊醒时,
晨雾正顺着门缝漫进来,在地上汇成蜿蜒的痕,像谁拖着断尾爬过。推开门,
石阶上摆着个柳条编的小笼,笼里关着只碧眼蟾蜍,
背上鼓起的三颗毒腺被人用银针封住——正是解蛇毒的紧要药材。他蹲下身,
发现柳条缝隙夹着根银白兽毛。山风掠过耳际时,
忽然送来一缕极轻的叹息:"先生……小心火。"当日下午,晒药匾里的甘草无端起火。
陈郎中泼水时,在水洼倒影里瞥见一抹青影闪过林梢。他想起少年断尾处的新鲜伤疤,
突然明白那些朱果、草药、蟾蜍并非偶然——有什么在替他偿还十年前的救命债。
暮色最浓时,陈郎中取下杏花灯擦拭。积年的烟垢剥落后,
灯罩内壁显出模糊的刻痕:一只九尾狐盘踞在杏树下,树根处蜷着个瘸腿的人形。
当他的血珠无意间滴在刻痕上时,整盏灯突然发烫,灯芯爆出青蓝色的火苗。山雨欲来前,
最后一只灰雁掠过医馆。陈郎中站在溪边濯洗染血的绷带,
发现对岸岩壁上多出几道新鲜的抓痕,银白色的石粉簌簌落入水中。他忽然想起货郎的话,
解下腰间装狐毛的锦囊,将十年未离身的半片青衣碎片系在杏枝上。当夜山雨倾盆,
杏花灯在狂风里亮如赤星。陈郎中在雨声中听见马蹄踏碎溪石的响动,
夹杂着符咒燃烧的噼啪声。他握紧枣木拐推开后门时,一道青影从崖顶直坠而下,
像极了当年坠落的自己。血混着雨水漫过脚背的刹那,
陈郎中看清了那张苍白的脸——正是三日前消失的断尾少年。
第二章:狐尾叩门寒露过后的第七日,山坳下了第一场早霜。陈郎中在鸡鸣前醒来,
发现药圃里的紫菀花全蔫了,蓝紫色花瓣皱成一个个小拳头,
像阿萸幼时攥着不让他出门采药的手。他弯腰掐了片枯叶,
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踩雪声——可地上根本没有雪。"啪嗒。
"一颗沾着晨露的朱果滚到脚边。陈郎中拾起果子,果蒂处有两道对称的齿痕,
像是被什么小兽叼过。他想起昨夜捣药时恍惚听见的孩童笑声,转身望向老杏树。霜雾中,
树梢挂着个草编的蝴蝶,蝶翅上粘着几根金棕色绒毛。日头爬到竹梢时,
放牛娃捎来口信:"张婶说咳血止住了,让您不必去。"陈郎中正在煎骨碎补膏,
陶罐咕嘟咕嘟冒着泡,药气熏得梁上蛛网都在颤动。他往火塘里添了根柴,
忽然瞥见墙角阴影里有团东西在蠕动——是只瘸腿的灰兔,右耳缺了半截,
正用前爪扒拉晒药匾上的甘草渣。"这个吃不得。"他削了块黄精根抛过去。灰兔惊跳起来,
缺耳上的血管突突直跳,却仍抱起黄精啃得咔嚓响。陈郎中注意到它后腿的箭伤已经溃脓,
转身去取银针时,灰兔突然发出婴儿般的呜咽,红眼睛泛着水光。等他拿着药粉回来,
地上只剩一滩混着兔毛的血水,黄精根也不见了。"连畜生都怕我……"他攥着药瓶苦笑,
腕骨凸起的弧度像鹰嘴崖的断岩。杏花灯亮起时,山道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陈郎中刚拔下腿上的火罐,满屋子都是艾草灼肤的焦味。叩门声像钝刀刮过老树皮,
间杂着压抑的喘息。拉开门闩的瞬间,一道青影跌进他怀里——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左臂血肉模糊,袖口碎成布条,露出的皮肤布满紫黑色瘀斑。"救……"少年喉头滚出气音,
冷汗浸透的后背紧贴着他胸膛。陈郎中摸到对方尾椎骨处一团异物,手感像蓬松的兽毛。
他猛地把人翻过来掀开衣摆,一道狰狞的伤口横贯腰际,断尾处血肉模糊,
银白色的毛发沾满泥浆。十年前坠崖时的血腥气突然涌上鼻腔。
陈郎中扯下帘绳扎紧少年动脉,银针封住心脉大穴时,
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下异于常人的脉动——那节奏让他想起猎户陷阱里垂死的狐狸。"忍着。
"他往少年嘴里塞了块软木,刀刃剜进腐肉的瞬间,少年喉咙里迸出兽类般的低吼,
指甲抓裂了竹榻边缘。脓血溅到杏花灯罩上,那片带暗痕的杏瓣突然渗出琥珀色的液滴,
像某种无声的泪。子夜时分,少年在剧痛中醒来。陈郎中正用桑皮线缝合伤口,
油灯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宛如一只垂首的老鹤。少年盯着他瘸腿上凸起的骨痂,
忽然伸手按在自己断尾处:"很疼吧?"针尖戳进指腹,血珠滚落在桑皮线上。
陈郎中抬头撞进一双金棕色的瞳孔,那里面跳动着杏花灯的火光,
让他想起妻子最后那个眼神——哀戚混着决绝,像淬过火的银针。"你这伤,"他剪断线头,
"是兽夹还是符咒?"少年缩进阴影里,
断尾处的纱布渗出淡金血迹:"山外来了群道士……说我们偷吃童男童女。
"陈郎中从陶罐舀了勺药膏,忽然发现罐底沉着几根银白兽毛。十年前坠崖那夜,
他昏迷前最后的触感,就是掌心攥着的一簇同样的毛。少年在鸡鸣前消失了。
陈郎中推开后窗时,晨雾正顺着山溪爬上来,空气里有股清甜的腥气。
晒药匾上整齐码着三枝紫花地丁,叶尖还凝着夜露;捣药臼里多了颗朱果,
果皮上的齿痕比昨日深了些;最奇的是枣木拐杖上缠着根草绳,
绳结样式竟与阿萸幼时编的一模一样。晌午时分,货郎摇着铜铃闯进院子:"陈大夫!
西岭村出事了!"他正给灰兔换药——那小家伙不知何时溜回来,缺耳上粘着片杏花瓣。
货郎喘着粗气比划:"昨儿半夜,刘铁匠家闺女被妖怪掳走,道士追到鹰嘴崖,
说逮着条三丈长的青蛇精!"陈郎中手一抖,药粉洒在兔子的溃脓处。灰兔抽搐着发出尖啸,
突然咬住他袖口猛拽。货郎吓得倒退两步:"这、这兔子成精了!""山野畜生,
野性未驯罢了。"陈郎中掰开兔嘴,发现它舌下压着片蛇鳞,边缘泛着青金色。货郎走后,
他对着鳞片出神,直到杏花灯罩上的血渍在暮色中亮起来,像只渐渐睁开的眼睛。
到了月晦夜,陈郎中在溪边捡到个昏迷的女童。孩子约莫五岁,
腕上系着西岭村特制的五毒绳,颈间挂着半块玉锁。他给孩子灌下紫苏汤时,
发现她脚踝缠着几根银白色兽毛,与少年断尾处的一模一样。后半夜,女童发起高热,
不断呢喃着"青哥哥"。陈郎中翻遍药典配不出退热方,
忽见窗台上摆着株七叶重楼——此物生于蛇穴,百年难遇。他来不及细想,
捣碎药草时嗅到一股熟悉的腥甜,与杏花灯芯的气息如出一辙。女童服下药后,
浑身浮现青鳞状斑纹。陈郎中举灯细看,斑纹竟组成一幅地图:鹰嘴崖东侧有个红叉,
正是他坠崖之地。五更天,女童突然睁眼,瞳孔缩成两道竖线:"青哥哥说……灯。
"陈郎中猛地转身,杏花灯的火光暴涨,在墙上投出巨大的九尾狐影。
灯罩上的血渍化作一串古老咒文,他摸出枕下那半片青衣碎角,
发现布料纹理与咒文走向完全契合。晨光刺破雾霭时,女童和重楼草一齐消失了。
陈郎中攥着玉锁走向鹰嘴崖,林间飘来断断续续的童谣:"青尾狐,白衣郎,
杏花灯下缝愁肠……"山风卷起他的旧袍,
露出腰间暗袋里那撮银白兽毛——十年前从死狐身上取下的,此刻正发出幽蓝的微光。
山坳的雾霭一日重过一日。陈郎中在晒药匾里发现第七片蛇鳞时,溪水已经漫过第三级石阶。
青鳞边缘泛着不祥的靛蓝色,与他为西岭村女童解毒时见过的如出一辙。
货郎最后一次摇铃进山时,铜铃的红绳换成浸过黑狗血的朱砂线。"龙虎山要封山除妖,
"货郎往桐油罐里撒了把香灰,"说是三日后子时开坛,
您这灯……"陈郎中正在为灰兔包扎新添的箭伤,闻言将艾草掷进火塘。
爆燃的火星惊得货郎倒退三步,杏花灯罩上那片血渍突然扭曲成符咒模样,
吓得他连滚带爬逃出山坳。当夜陈郎中在溪边濯足,发现水中倒影的瘸腿竟泛起淡金光泽。
对岸岩壁上新刻的狐形图腾在月下淌着银辉,与十年前白狐眼中的流光别无二致。
他伸手触碰水面时,波纹突然凝固成冰,
映出万千精怪在山巅叩拜的画面——为首的青狐断尾处系着杏枝,枝头悬着盏琉璃灯。
"先生。"少年声音从背后传来时,陈郎中掌心的旧伤开始发烫。青衫下摆沾着泥浆,
袖口裂痕处露出鳞片状瘀痕——正是那日蛇妖留下的齿印。"山洪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