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热,而且是那种黏糊糊、无处可躲的闷热。
日头毒辣得像个后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村子里的土路晒得滚烫,
脚踩上去都觉得烫脚心。路两旁的杨树叶子都打了蔫儿,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尘土、牲口粪便和不知名野草被晒焦的味道。唯一能带来点活力的,
就是从早到晚没完没了的蝉鸣,嘶啦嘶啦地叫着,像是要把这夏天的最后一丝耐心都给耗尽。
在这种天气里,村东头那条被大人们叫做“老河”的河,就成了我们这群半大孩子的乐园。
我叫杨宇,那年大概八、九岁,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瘦得像根豆芽菜,浑身晒得黢黑,
穿着一条膝盖上打着方方正正补丁的旧裤子。我们家没什么钱,爸妈常年在外地打工,
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我就跟着奶奶过。奶奶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耳朵也有点背,
大部分时间,只要我不惹出大麻烦,她也管不了我太多。老河其实算不上多干净,
河水总是带着点浑浊的黄,尤其是在下过雨后。河岸是泥巴地,长满了杂草,
还有几棵歪脖子柳树。大人们总说这河有点“邪性”,以前淹死过人,
水性再好的人有时也会遇到“鬼扯腿”。但这些话对我们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孩子来说,
也就是听听而已,玩水的诱惑远比那些虚无缥缈的警告要大得多。那天下午,
太阳最毒的时候,我和村里的二狗、栓子几个,早就光着膀子在河里扑腾开了。
河水并不凉快,被太阳晒得温吞吞的,但总比在岸上干烤着强。我们在水里打水仗,
互相泼水,笑闹声和蝉鸣声混在一起,传出老远。“杨宇,你潜水厉害,摸个大鱼上来!
”二狗抹了把脸上的水道。他比我壮实,是孩子头。“去你的,这破河哪有大鱼,
能摸到几条小泥鳅就不错了。”我嘴上这么说,还是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水里。
水下光线昏暗,能见度很低,只能看到一些摇曳的水草和脚下软乎乎的淤泥。我憋着气,
手在泥里胡乱摸索着,希望能碰上条傻乎乎的鱼。冰凉的淤泥从指缝间滑过,
带来一丝短暂的惬意。就在我快憋不住气,准备浮上去的时候,
脚趾头好像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硬硬的,圆圆的,不像石头那么硌脚,
也不像河蚌那么粗糙。好奇心一下子就上来了。我又吸了口气,重新潜下去,
循着刚才的感觉用脚蹭了蹭,确定了位置,然后弯下腰,伸手往淤泥里掏去。
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凉的、带着粗糙边缘的硬物。我心里一动,捏住它,用力往外一拽。
哗啦一声,我带着满手的淤泥浮出了水面,剧烈地喘着气。“摸到啥了?摸到啥了?
”二狗他们立刻围了过来,好奇地盯着我紧握的拳头。我摊开手掌,一摊黑乎乎的烂泥里,
隐约露出一抹暗沉的金属色泽。我走到河边水浅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的泥冲掉。
那东西露出了真面目?它是一枚钱币,
但和我平时见过的崭新锃亮的一毛、五毛硬币完全不一样。它看起来很旧,
通体覆盖着一层深浅不一的铜绿色锈迹,有些地方甚至变成了黑色。钱币的边缘有些磨损,
不太规整,中间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孔洞。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弯弯绕绕的,
像是用毛笔写上去然后刻出来的,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它比现在流通的硬币要大一些,
也厚重一些,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子刚从河底捞出来的、混合着泥土腥气的冰凉。
“这是啥玩意儿?”栓子凑近了看,一脸茫然。“不知道,”我心里其实也没底,
但嘴上却故作神秘,“肯定是好东西!说不定是哪个皇帝老儿用过的!
” 我把那枚古怪的钱币在河水里又涮了涮,用自己那件破背心使劲擦了擦,
想让它看起来更光亮一点。铜绿擦不掉,但金属的暗黄色泽倒是显露出来一些。“哇!
古董啊!”二狗眼睛亮了,“杨宇你发财了!”“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 其他几个孩子也嚷嚷起来,都想伸手摸一摸。我心里得意极了,把钱币紧紧攥在手心,
举高了些,让他们看,但就是不让他们碰。“这可是我找到的宝贝!” 我挺了挺胸脯,
感觉自己就像个发现了惊天秘密的英雄。我们又在河边闹了一会儿,
话题始终围绕着这枚奇怪的钱币。有的说可能是哪个大官掉的,有的说不定是河神给的,
越说越玄乎。夕阳开始把天边染成橘红色,奶奶差不多该喊我回家吃饭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枚“宝贝”塞进了裤子那个打了补丁的口袋里。口袋很深,钱币掉下去,
贴着我的大腿,传来一阵冰凉而坚硬的触感。那份重量让我感觉很踏实,心里美滋滋的,
仿佛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跟小伙伴们炫耀了一番后,我心满意足地往家走。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吹过稻田,带来一阵阵禾苗的清香。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指尖再次感受到那凹凸不平的纹路和冰凉的金属质感。
那时候的我,哪里会想到,这个从老河淤泥里捡来的“宝贝”,
会会给我带来怎样挥之不去的阴影。回到家,矮小的土坯房里已经飘出了饭菜的香气。
奶奶正佝偻着腰,在灶台前忙活着。灶膛里的火光一闪一闪,映得她满是皱纹的脸忽明忽暗。
“回来了?河里玩了一下午,赶紧洗手吃饭!”奶奶的声音带着点沙哑,但很温和。“嗯!
”我应了一声,跑到院子里的水缸边,用葫芦瓢舀了水,胡乱洗了把脸和手。
冰凉的井水暂时驱散了些暑气,也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晚饭很简单,一盘炒青菜,
一碗蒸茄子,还有白米饭。我们就着昏暗的灯泡光那时候村里刚通电没几年,
灯泡瓦数低得很,坐在小小的方桌旁吃饭。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心里还在想着那枚钱币。
要不要告诉奶奶呢?她会不会把它收走?或者骂我乱捡东西?犹豫了半天,我还是忍不住,
用沾着饭粒的手伸进口袋,把那枚钱币掏了出来,献宝似的递到奶奶面前。“奶奶你看!
我今天在河里捡到的!”奶奶放下筷子,凑近了昏暗的灯光,眯着老花眼仔细看了看。
“啥玩意儿这是……铜板?”她用指甲抠了抠上面的铜绿,“脏兮兮的,
从河里捞出来的东西,不吉利,赶紧扔了去!”“才不扔呢!这是古董!
”我急忙把钱币抢回来,小心地擦了擦,又放回口袋里,好像生怕它长腿跑了似的。
奶奶也没再坚持,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河里的东西少碰,
那老河淹死过人,不清净。别什么都往家捡。” 她说完,又低头慢慢吃饭去了。
我没把奶奶的话太放在心上。那时候的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吉利不吉利,
只觉得奶奶是老思想,大惊小怪。我偷偷摸了摸口袋,硬币硌在大腿上,
是那种沉甸甸冰凉凉的感觉。吃完饭,天已经彻底黑透了。乡村的夜晚没有城市的喧嚣,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此起彼伏的蛙鸣虫叫。奶奶收拾了碗筷,又去院子里忙活了一阵,
然后就回她自己的屋睡觉去了。我们家小,我就睡在堂屋旁边隔出来的一个小单间里,
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破旧的木头柜子,还有一扇朝着屋后小树林的旧木窗。
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旧被单,夏夜的闷热依旧没有散去。
我翻来覆去,有点睡不着。白天的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过去,
脑子里一会儿是在河里摸到钱币的惊喜,一会儿是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
我又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钱币。
借着从窗户缝隙里漏进来的一点点微弱的月光那天晚上好像有月亮,但不算太亮,
我把它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冰凉的触感倒是挺舒服,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
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不对劲。那模糊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变成了某种扭曲的符号。
铜绿的斑驳,像是某种怪异的皮肤病?中间那个方孔,黑洞洞的,看久了,
好像能把人的视线吸进去一样。一阵夜风吹过,窗户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吓了我一跳。
我赶紧把钱币塞回裤袋口,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还有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叫。我安慰自己,别瞎想,就是个旧铜钱而已。我闭上眼睛,
努力想让自己睡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像是睡着了,
又好像没完全睡着。就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一种奇怪的感觉袭来。
我的身体……动不了了。就像有块千斤巨石压在我胸口上,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我想抬手,
想蹬腿,甚至想转动一下眼珠,都做不到。四肢像是灌满了铅,完全不听使唤。
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想喊奶奶,却只能发出微弱的、类似呜咽的气音。恐慌!
极度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拼尽全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像是粘住了一样沉重,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一条细缝。视野很模糊,屋子里很暗,
只有窗户那边透进来的月光稍微亮一点。然后,我就看到了。就在那扇旧木窗外面,
月光勾勒出的影影绰绰的背景中,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很高,很瘦,
像一根立在那里的竹竿。它或者说,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窗外,一动不动。
我看不到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穿着,只能看到一个笼罩在阴影里的、人形的轮廓。
但他好像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到!那种目光,冰冷、粘稠,
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和……贪婪?仿佛我身上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
我想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想,但那条睁开的眼缝却像是被钉住了一样,无法合拢。
他就那么站着,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或者玻璃,记不清了,和我无声地对峙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