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烬里的星砂诗

埃特纳火山的青烟漫过陶尔米纳剧场的断壁时，七岁的林砚灼正跪在修复室地板上，用鹅毛管给公元前五世纪的青铜酒樽填补孔雀石矿料。

窗外传来玻璃熔炉的轰鸣，混着男孩张扬的笑声，像把碎钻撒进岩浆。”

里奥·维塔利！

“修女嬷嬷的尖叫穿透三层隔音窗，惊飞了窗台上的蓝雀，”你把圣母像的琉璃眼抠下来做弹珠了？

“砚灼捏着滴管的手顿住。

这个名字在父亲的账本上出现过十七次——上个月在圣马可广场的文物拍卖会上，维塔利家族用星屑玻璃复刻的威尼斯总督冠，抢走了林家修复的拜占庭金冠风头。

父亲说，那顶冠冕的蓝色流纹里嵌着1969年火山喷发的星砂，而制作它的匠人，正是此刻在修道院屋顶倒吊的金发少年。

少年倒挂着晃荡双腿，白衬衫领口大敞，露出锁骨下方蝶翼状的烫疤——那是三年前偷学熔玻璃时被飞溅的星砂灼伤的。

他指尖转着枚鸽血红琉璃珠，突然松手让珠子滚落屋檐：”嬷嬷，这可比圣像的玻璃眼漂亮多了，你看它在阳光下像不像熔岩里的凤凰？

“琉璃珠在青石板上蹦跳，滚到砚灼膝前。

她放下滴管，看见珠子内部流动的金砂，竟与青铜酒樽上的云雷纹走向完全吻合。

这是维塔利家族的”星砂秘纹“，父亲曾说这种工艺需要在1600℃的熔浆中注入天然水晶，每代匠人离世前都会将配方刻在星屑玻璃薄片上，吞入腹中带入坟墓。

敲门声突然响起，陈叔捧着包着蓝印花布的木匣进来：”小姐，维塔利先生请您去玻璃工坊。

“工坊内热浪扑面，十二座熔炉像沉睡的火龙，炉口跳动的橘色火舌映得满墙玻璃器皿流光溢彩。

马可·维塔利站在工作台前，手中托着半件断裂的古希腊玻璃器皿，缺口处还沾着火山灰：”林小姐对青铜器修复很在行，能否看看这件公元一世纪的星屑玻璃残片？

“砚灼踮脚望去，残片上的蓝色流纹里嵌着细如发丝的金箔，像凝固的夜空中缀满流星。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自制的软毛刷——刷毛是用父亲旧毛笔改制的，笔杆刻着”灼魂“二字：”需要先用冰醋酸清理火山灰，但修补处必须找到相同年份的星砂，否则流纹会断层。

“指尖触到残片边缘的毛糙，忽然想起刚才那枚琉璃珠，里面的金砂排列竟与这残片的流纹走向一致。”

里奥！

“马可突然皱眉，”你又把新炼的星砂偷去做弹珠了？

“少年不知何时溜进工坊，正蹲在角落用碎玻璃拼贴什么。

他抬头时，鼻尖沾着金粉，笑得像偷喝了蜂蜜的小太阳：”爸爸你看，我用去年火山喷发的星砂，拼了只东方凤凰！

“砚灼这才发现，他脚边的木板上，碎玻璃片拼成的凤凰正展翅欲飞，尾羽处的金砂流纹与她修复的青铜酒樽云纹惊人相似。

两人的目光撞上时，里奥突然掏出个天鹅绒袋，倒出五枚琉璃珠：”送你的，每颗都加了不同年份的星砂，红色是1971年火山爆发的余烬，蓝色——“他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是你眼睛倒映的橄榄油庄园清晨。

“砚灼后退半步，后背贴上冰凉的耐火砖。

她见过太多商人的”礼物“：佛罗伦萨的古董商送她镶嵌祖母绿的羽毛笔，转头就抢了林家的美第奇家族修复订单；巴黎的拍卖行经理送她鎏金鼻烟壶，其实里面藏着伪造的文物证书。

但此刻掌心的琉璃珠还带着少年的体温，红色那枚内部竟有极细的凤凰尾羽纹路——分明是他刚才拼贴时偷偷留下的。”

谢谢。

“她把珠子收进绣着青铜器纹样的锦囊，”不过修复文物需要的是精确配比，不是漂亮的石头。

“说着摸出袖珍算盘，珠串在火光中泛着温润的光，”就像这算盘，每个珠子都有自己的位置，容不得半点偏差。

“里奥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弯起唇角。

他见过太多东方来的小淑女，要么像修女般拘谨，要么像走马灯似的只会说”谢谢“，可眼前这个扎着青玉发簪的女孩，眼睛亮得像熔炉里的星砂，说话时指尖会无意识摩挲算盘的铜框，像在守护某种神圣的契约。

傍晚离开时，砚灼站在古希腊剧场的石阶上，看夕阳给埃特纳火山镀上金边。

里奥突然从石柱后跳出，往她手里塞了块温热的玻璃片：”刚才在熔炉里偷烤的，给你父亲的见面礼。

“那是块未打磨的星屑玻璃，内部的金砂竟自然形成”永宝斋“三个字的篆体。

砚灼愣住了——这是林家工坊的暗纹，只有真正懂青铜器铭文的人才能识破。

少年挠着头，金发在风里乱成雏鸟的羽毛：”我偷偷学了三个月中文，本来想刻漂亮，结果刻成了你们家的字号。

“海风掀起砚灼的月白裙摆，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维塔利家族的星砂秘纹传男不传女，每代长子都要在十二岁接受”火吻试炼“——赤手从熔炉中取出星砂，能承受者才能继承家业。

眼前的男孩指尖己有薄茧，锁骨的烫疤还泛着粉，却愿意为了她学难懂的中文，甚至在禁忌的熔炉里偷偷制作礼物。”

里奥。

“她忽然摘下腕间的青玉平安扣，塞进他掌心，”这个给你。

玉是凉的，下次偷星砂时可以垫着。

“没等他反应，就转身跑下石阶，绣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鼓点，像敲在某片未熔的玻璃上，清脆而透明。

少年攥着平安扣，看她的背影消失在橄榄树林中。

掌心的玉确实很凉，却比熔炉里的星砂更烫。

他低头看见玻璃片上未干的金砂，忽然笑了——刚才刻错的”永宝斋“，竟与星砂流纹天然契合，像从火山岩里生长出来的誓言。

三个月后，罗马斗兽场修复招标会上，林宗岳与马可·维塔利再次针锋相对。

砚灼坐在父亲身边，看着维塔利家族的方案里，斗兽场穹顶的玻璃嵌板设计图角落，画着只极小的凤凰，尾羽缠绕着篆体”灼“字——那是她名字里的”灼“，是他偷刻在星砂玻璃上的秘密。

而她不知道的是，当晚里奥在工坊偷偷熔炼新的星砂时，熔炉突然失控。

他想起她送的平安扣还在寝室，竟徒手伸进1600℃的熔浆，试图抢救那截即将融化的青玉。

当管家发现时，他的掌心己烙下凤凰形状的烫疤，与三年前的蝶形旧疤重叠，像只浴火重生的鸟。

深夜的修复室，砚灼借着月光修补白天摔碎的琉璃珠。

父亲的话还在耳边：”维塔利家的星砂，每粒都浸着匠人的血，你若收了，便是收了他们的契约。

“她看着碎珠片在算盘上投下的影子，忽然发现每片残片的棱角，都能与算盘的铜框缺口吻合——就像里奥的张扬，总能填满她的克制。

远处传来修道院的钟声，砚灼摸出白天收到的信笺，是里奥用歪扭的中文写的：”明天带你去看熔炉里的星星。

“末尾画着只笨拙的凤凰，尾羽处点着五颗星——正是她收下的五枚琉璃珠。

她不知道，这封被父亲截获的信笺，将在十年后成为家族秘卷的关键密码；她更不知道，此刻掌心的琉璃碎珠，会在某个暴雨夜，与里奥的掌心血熔成彼此的姓氏。

但此刻的月光里，她第一次觉得，算盘上的珠子，或许不只有固定的位置，也可以像星砂般，在火中跳出新的轨迹。

这是他们的初遇，是熔火与寒玉的第一次碰撞。

那些藏在星砂里的告白，那些刻在青铜器上的心事，终将在十年后的暴雨夜，随着家族秘卷的曝光，化作灼烧彼此的火焰。

而此刻石阶上遗落的琉璃珠，正被夕阳拉长影子，像颗坠地的星，等着被岁月磨成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