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男与孔雀女

促使我们的主人公顽强起来继续活下去的“许多事情”，大体上有三件。

其一，己经开始改革开放，可他那多灾多难的大家庭还没有从真正的意义上彻底翻身。

其二，他在上山下乡时就想为自己这“曲蹄世家”创作的“鸿篇巨制”，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

其三，他曾经答应她的蓉要坚强活下去，找一个贤妻良母完成人生义务的承诺也还没有兑现。

这三件大事，首当其冲的自然还是迫在眉睫的第一件大事：他们家己经祖孙三代一二十口人了，再也无法挤在住了几十年的贫民窟里，还是那样子父母之间不好说悄悄话，哥嫂之间不好做悄悄事。

这种当务之急的窘况，每一次回到家里跟己经成人的弟弟挤在一张小床铺上，他鲎子都明显地感觉出来，何况弟弟也正在热恋。

童年时代，鲎子就常常听母亲讲闾山门洞开的故事——闾山门是得道成仙之门。

一个心地善良，道德高尚的人，遇到艰险或身处绝境时，在他或她的眼前便会忽喇喇一声巨响，迸裂出一个金光西射，紫气缭绕的洞口；洞口上方凤领百鸟鸣转，洞口下方龙引千鱼唼喁，洞口深处则银雕玉砌，云蒸霞蔚，一片辉煌灿烂……碰到这好运的人，这时得马上跳进去。

人一旦进去，即可消灾解难，得道成仙；这是皇帝老儿都梦寐以求的事儿，何况寻常百姓？

而一切景象消失，山水依旧。

如果这好运属于你，你切不可错失良机，以免终身遗憾；如果这好运不属于你，而你偏偏强求地争着往里跳，那你一定会摔个头破血流，鼻青眼肿，甚至白白丢了性命！

这就是闾山门！

相传他们家这曲蹄的祖上，在一个被迫逃亡水面打鱼运货谋生的朝代，也就是兵蠡匪患居多的一个年代，在这鹤江上曾经被水匪追杀；走投无路的逃到一个港汊时，就遇到这闾山门洞开，而连人带船地闯进去，顿时就消了灾解了难。

这个港汊后来就叫作“闾山门港”。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头一个正月初一，忙碌了一整年的人们才开始沉浸在闲逸的节日气氛里，就在这江堤边的“闾山门港”上，一大早却响起了“出红开工”准备盖房子的鞭炮声。

几乎就在人们纷纷访亲拜友，吃喝玩乐的几天时间里，一座西栋房地的座基，就端端正正地砌出来了；而且又几乎是一眨眼工夫，两层红砖洋楼房。

以标新立异之势，屹立旷野之中，只等择良辰吉日乔迁住人了！

盖房屋的就是他鲎鱼精这一家子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十几二十多号人马，正如俗话所说“打虎不过亲兄弟，上阵莫如父子兵”，干得齐心协力，干得生龙活虎，干得不亦乐乎，把一片料峭的春寒都捣弄成腾腾热气！

其实当时他们一家也是被“逼上梁山”的。

他们一家从水里“得解放翻身”上岸整整三十年了，祖孙三代还住在政府代管的，原来做国民党警察署的破房子里。

这个十几平方的小空间，早在哥哥结婚时就隔成两半，现在连哥哥的大女儿都快要小学毕业了，而其他的兄弟姐妹还跟父母挤在另一半窄小的空间里，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多亏总设计师邓小平的改革开放设计得及时，哥哥带着全家亲友拉起一个小建筑队，搞点边边角角的承包，赚了点钱，准备解决这燃眉之急。

谁知这点钱很难在镇子里头买可容他们一个大家族居住的地皮，找来找去，花费了许多人情，还是无济于事。

实际己经成了一家之主的，搞建筑搞了一二十年的大哥，才急了，才硬着头皮选这明显便宜得多的荒滩。

哪知这正合父母亲的意愿。

己经越来越热衷和相信宗法文化和封建迷信那一套的父亲，暗暗庆幸大哥这病急乱投医般地选择，正是天意使然。

上天安排他们到这曾经庇护过曲蹄祖先的“闾山门港”来安居乐业，不但说明他们好心终有好报，而且还可能预示未来的兴旺发达。

总之，他们这真正意义的“曲蹄世家”的房屋，洋土结合，别具一格，“独行傲立”在旷野之滨，大江之畔，远远望来，如一艘别致的游轮；在很多私人尚未发家致富，还住在千百年如一的土木瓦屋的鹤江，特别惹人注目，而后也自然使人眼红。

其次说天运。

种在大门左右两旁的两棵木麻黄树，是他们父子好几个人在一个风雨夜，摸黑从江边的崩塌处移来赶着载上的，到热天开花时，才发现正巧是一公一母，般配得那么“生态平衡”；屋边泥滩垃圾堆野生的南瓜，一条藤竟然挂起一二十个，且一个长得比一个大；初秋本该煞季的丝瓜，深秋还开花；连被潮水冲到门前堤坡的香蕉头，也起死回生地绽开新叶蓬勃生长……不但植物的生机如此盎然，令人难以置信的还是那些动物的生机：一头不知户籍的小病猪流浪到后门，被赶了好几回，总不肯离去，相反精神状态越来越佳，生龙活虎地东拱西拱，其病不治而逾，收养下来后，竟然养成西百斤重的大肥猪！

岂止猪？

连猫狗在这方“闾山门”曾经洞开过的水土上，似乎也特具灵性：那只漂亮的大花猫。

不但擅长抓鼠，而且还常常上树叼麻雀，下地咬田鸡；那三只不同色种的狗，不但忠实看家的本职工作，而且还主动干本职外工作，经常在泥水中捕咬随潮而上的鱼虾……总之，这一切都意味和昭示着一个曾经多苦多难的家族，如今时来运转地开始繁荣兴旺。

寒气己经微峭的一个夜晚，在自己这刚建不久的“曲蹄世家”房子里，鲎子依旧恋魂难却地把自己关在门厅房间里想他的蓉时，突然有贵客敲着大门，喊着弟媳妇的名字，光临他们这梨山门洞开的一方水土了！

当弟媳妇把门打开迎进两个女子时，鲎子差点要脱口惊喜地喊：菊芳！

真正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

头一个踏进门来的女子，竟然这么酷似他初恋时的菊芳！

她除了比菊芳稍微高挑一些，也稍微清瘦些外，因而也更显得清丽些，其他部位长得跟菊芳几乎没有两样！

这位仿佛倏然从天而降的女子，穿一件正时髦的不知是什么鸟布做的长大衣，浑身飘闪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很有一派南方乡村女青年教师的素静、典雅、清逸。

就在她银亮的声音如清泉流淌的一刹那，鲎子就在心里对自己喊：林正民啊你这鲎鱼精，只要她还没老公，那么，无论她是皇帝的女儿，还是乞丐的女儿；也无论她有没有职业，有没有户口粮籍，你都要把她给弄来当菊芳，尽你的人生义务啊！

因而，人家才来借一宿，到翌早，恋恋不舍地目送人家离家时，他就不怕脸皮厚地向母亲提道：“阿奶，我看上这女孩子了；只要她还没有主，不论条件怎样，我都要定她了！

您赶紧去了解一下，也好早点了却您的一件心事。”

母亲不由有些迷茫地喃喃而言：“这女孩子看上去人还挺老实的，只不过人家看上去才二十来岁，又长得秀嫩；而你都三十出头了，人又长得这么粗，人家即使没主，家境没我们好，可看得上看不上你，这可难讲。”

他几乎要学学日本人那样有礼貌地行礼拜托母亲了：“阿奶，您先去问问再说吧！

只要她还没主，其他人我都不要，我就要定她了，抢都要把她抢回家来！”

知道他总是凭感情意气办事的母亲只好隐着无可奈何的表情，去找弟媳妇商量，怎么开口对人家讲这事。

母亲和弟媳妇前脚一走，就把他的魂魄带走似地，大半天都呆在房间里出神地想：难道这真是天意？

在我失却爱情希望几乎要自我毁灭的关头，有意将“初恋的回声”对我重播吗？

可万万没想到，母亲回来后却变了个口气。

原来那女孩子是普通的乡下姑娘，并不是他臆想中的“乡村女教师”，人家仅仅读过两三年的牛圈小学，眼下是和女伴一起到街上做裁缝手艺的。

母亲说人家在农村里的兄弟姐妹一大堆，一旦成事，将来麻烦事肯定多，苦的只是你自己；母亲还说，人家还以为你早就做父亲了，两个侄子是你的孩子呢！

鲎子执着地说，我还怕什么苦？

其实他还在心里说：我连死都不怕呢！

还怕其他什么？

闻讯，哥哥首先来“疏导”，说他派出所的老同学有个妹妹，在邮电局工作，也爱好文学，早就知道你会写小说；邮电局的工资特别高，人家那边都帮你说清楚了，只要你去见个面，两人谈的来，喜欢就好了。

你既然想重新开始了，我看你还是要认真和冷静考虑考虑这一辈子的事情啊！

闻讯，许多亲友接踵而来，纷纷热心地提供许多“素材”，好的达到大中专毕业的国家干部，差的至少也是城镇居民。

共同点，大家都劝他考虑现实些，即使人家肯的话，你也要考虑我们这个有“黑人黑户”的国度里，孩子是要跟母亲的户粮归属决定户粮关系的。

你辛辛苦苦上山下乡八年，又提倡晚婚好几年，再回头找个农户做老婆是太不合算了，起码也要找个居民户啊！

雄厚的亲友力量，确实起了点作用。

在暗暗诅咒我们这个旗帜上明明些着消灭三大差别的国度，偏偏又南辕北辙和独树一帜地制造这破灭人性人情的城乡差别时，鲎子也只好硬着头皮像商品一样被推销，任亲友们摆布地去当了几回相亲的傻瓜。

可这种牵强的见面滋味只尝一两次，就不想再尝了。

因为只要想到自己几年前曾经乱点“鸳鸯谱”地成功地当过媒人，扮演的是指挥者的角色，而今却“屈尊降贵”且无可奈何地充当被指挥的，那种二愣子的傻瓜角色，那种难受劲就别提有多难受了！

表象上好象受不了这种被指挥的折磨，实际上跟自己对那“天上掉下的林妹妹”一见钟情的心境有关。

唯一的要求是，盼这女子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贤惠；倘若如愿，自己发誓一定要忘掉过去，好好地与她一起度过这“暮年”。

活在当下，或说为以后活。

后来难得一回嬉戏后，这位从未谈过恋爱的糟糠之妻笑骂曰：你这人真不要脸！

我头一眼见你时，就以为你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想不到你整整大我十岁，还逼你母亲来求亲；当时你弟媳妇一提起来这话头，把人都羞死了！

他这个人真的有些不要脸！

为了速战速决，人家在女伴的怂恿下，有点勉强地再度登门时，他即不容人家有丝毫喘息机会地把人关在自己房间里。

还没交谈几个回合，就脸皮厚厚地摆出自己打算如何跟她一起建立小家庭的计划。

自然包括如何教她再读书写字的自学设想。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当时因为“无意插柳柳成荫”的事，廉村的父老乡亲曾经说他瞧不起农村的女孩子，而今自己不就想找个农村的女孩子来证明自己这个“曲蹄子”对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仍然不变吗？

仅仅两三天后，当这位初出茅庐的乡下妹子还在惶惶然然间，他这个“情场上的老手”就老鹰抓小鸡地把人拥在自己怀里，开始无所顾忌地进行探索。

也许是这希特勒的闪电式把人家吓得昏晕了，弄得全身起鸡皮疙瘩，才使他这只无恶不作，也无善不做的手，探进人家的乳罩里时，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感慨：脸蛋比玉蓉粉红油亮的乡姑刘晓玲，肤肉也同样腴润，没啥特别啊！

端得她可以属于美人行列的脸容和身材，又品味她刘晓玲的名姓时，他突然发现新大陆般地开起自我解嘲地玩笑：“哦，你原来跟大名鼎鼎的刘晓庆还是姐妹关系啊！

日后我要是碰上她，我还要认她做大堂姐呢！”

也许由于大胆和风趣，这位身型天生偏“燕瘦”的女子，才答应和他去她家，让她家里人看看再说。

她那村庄是真正的山清水秀之地，与那山廉水廉的廉村的秀美极其相似。

所不同的是，那生长出菊芳的廉村多的是漫山遍野蜜桃，而这养育出她晓玲的乡土多的是绿竹。

在路上她就难免带点自豪地告诉他说，好几个电视台来拍她这闻名省内外的绿竹之乡时，她好几次都作为“绿竹女”的背景被拍过呢！

那么巧合的是，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不但跟菊芳的一家同样人数，年龄也不相上下，而且长相几乎也差不离多少：一个个都眉清眼秀，也都逞着朴实憨厚和清纯可爱的相！

尤其她的父亲跟菊芳她父亲一样，一眼就可以看的出是地道的庄稼把式，也只抽劣烟，却滴酒不沾的农民伯伯！

但这一切的巧合，很难熨贴鲎子内心的悲哀：她这低矮古旧，且布满猪圈、粪池的普通农屋，完全不及菊芳那受唐代文化熏陶濡染而创造的，进士群居落的高伟深邃和宽敞洁净！

在这样一个贫穷的农家氛围里当女婿，今生今世绝对是享受不到城镇里的同学和朋友们当女婿时，丈母娘另外给予的一份恋母情结般地宠爱了！

可能因为改革开放几年了，这村里再丑的女子也拚命往城里找对象，多少也找个生意人或手艺人过小康日子的缘故，她自然也觉得找他鲎子这样年龄大长相粗的正所谓“又丑又老”的人，还是不够理想；可又感觉既有钱又有势，或者既有工作又有文化特长的英俊小伙子，大概也不会爱乡下的女子，她和她家里也只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了！

看来自己总凭意气用事的感情所构筑的婚姻，比镜子更脆落地在还没有结婚就开始破碎了。

因此，他对自己这辈子的爱情幸福也不敢抱什么奢望了。

如果能像《李双双》那样先结婚后恋爱，还有个盼头；如不能的话，那就从优生优育的角度，为下一代着想吧！

临结婚的三天前，为防止她结婚那天临上轿时，还要按照老传统讨这讨那的出洋相，他特地赶到她家里，再三交代：如果还要什么只要是合理的，就只管说，不要在那天出洋相就好。

看她认真答应后，才放心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