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在瓦檐上织成灰帘，苏婉的黄铜怀表指向申时三刻，
表盖上"苏记银楼"的刻痕在潮气中愈发清晰。这是姐姐十八岁生日那日送她的礼物，
此刻秒针正卡在姐姐失踪当天的日期——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初七。
黄包车夫在镇口石牌坊前撂下车把，青筋暴起的手攥紧车辕："小姐，前头就是雾隐镇。
"车篷边缘垂落的雨珠串成水晶帘，苏婉瞥见车夫脖颈有道暗红勒痕，
像是被麻绳反复摩擦留下的印记。"劳烦送我到苏家老宅。"她将两块银元塞进车夫掌心，
触感黏腻如摸到浸油的蛇皮。车夫突然剧烈咳嗽，指缝渗出黑水，
滴在青石板上竟蚀出缕缕白烟。"去不得啊..."他佝偻着背倒退三步，
蓑衣下的身躯薄如纸人，"那宅子二十年没活人进出，连野狗绕道都要瘸条腿。
"苏婉攥紧帆布包钻进雨幕，身后传来车辕折断的脆响。回头时石牌坊下只剩翻倒的黄包车，
车座软垫上洇着人形水渍，仿佛有具透明躯体刚刚蒸发。她摸出包里的勃朗宁手枪，
这是临行前报社主编塞给她的，"雾隐镇警署三任署长都疯了"，
他说这话时正在擦拭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倒映的瞳孔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青石巷比想象中更曲折，两侧马头墙投下的阴影宛如送葬队列。
苏婉数到第七块刻着八卦纹的墙砖时，听见头顶传来细碎响动。仰头望见檐角铜铃无风自动，
六个铃铛分别刻着"生、老、病、死、怨、憎"，缺失的"爱"字铃铛位置残留着铁锈，
像是被生生扯断的。"叮——"铜铃声中混入异响，苏婉后背撞上冰凉的砖墙。
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油纸伞面突然浮现血手印，五个指印正缓慢收拢。她触电般撒手，
油纸伞翻卷着坠入积水，伞面上用骨胶绘制的钟馗像正在融化，
朱砂点的眼珠顺着雨水流进地缝。"姑娘，你印堂发黑啊。
"沙哑的嗓音从三丈外的槐树下传来。算命瞎子端坐卦摊前，褪色的蓝布褂子缀满补丁，
每块补丁都绣着倒悬的符咒。苏婉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失，断口处缠着红线，
线头缀着枚生锈的顶针。"先生算得准，我正要去凶宅寻人。"苏婉将银角子拍在卦摊，
黄绸布下突然拱起蚯蚓状的凸起。瞎子枯枝般的手指按住银元，银面立刻蒙上霜花，
"苏家绣楼要开煞了，今夜子时三刻，镜中魂归来处。"卦摊上的紫砂壶突然沸腾，
涌出的不是茶水而是黑血。血泊中浮起张泡发的黄表纸，
朱砂符文竟是用月经血写就："四九轮转，双生替劫"。苏婉突然头痛欲裂，
音："阁楼红木箱里有对翡翠耳坠...千万别让它们碰到镜子..."瞎子墨镜滑落半寸，
露出爬满蛆虫的眼窝："闻到吗？你帆布包里的尸臭。"苏婉猛地掀开帆布包，
三天前在警局证物室拿到的档案袋正在渗出黄水。
她分明记得里面只有姐姐的日记本和现场照片——此刻却多了缕用红绳缠结的头发，
发丝间粘着片破碎的镜屑。铜铃骤响如百鬼齐哭，卦摊在雨中扭曲变形。
瞎子脖颈突然裂开环形血痕，头颅像瓶塞般弹起，腔子里涌出密密麻麻的纸钱。
无头身躯抓起竹杖敲打地面，青石板缝隙应声钻出无数苍白手臂，每只手掌都纹着鸳鸯烙痕。
苏婉转身狂奔，布鞋底打滑在苔藓上摔出三丈远。后颈突然刺痛，
她摸到根插进皮肉的绣花针，针尾缀着粒珍珠——正是姐姐失踪当日戴的南洋珠。
身后传来纸钱燃烧的焦臭，卦摊已化作灰烬，唯余那串铜铃悬在槐树枝头，
六个铃铛同时转向她裂开獠牙。雨幕深处亮起盏气死风灯，灯笼上"苏"字血淋淋地淌下。
握灯的老妪脸上蒙着孝布，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三小姐，老爷等您开箱验绣呢。
"苏婉的旗袍盘扣突然绷断，
露出锁骨处的朱砂胎记——形状竟与卦摊黄绸布上的倒悬八卦分毫不差。
老妪的灯笼照出巷尾宅门，门环是青铜铸造的鸳鸯，雌鸟眼珠缺失处塞着团干涸的血肉。
苏婉摸到勃朗宁手枪的瞬间，灯笼里的火苗蹿起三尺高，映出门楣上密密麻麻的抓痕。
那些抓痕组成个巨大的"冤"字，最深处嵌着半片断裂的指甲盖，
染着丹蔻的颜色与姐姐惯用的一模一样。宅门吱呀作响，阴风卷着纸钱扑上面门。
苏婉咬破舌尖强提精神，却见门槛内摆着双绣花鞋——水红色缎面上，
未完工的鸳鸯只剩单眼，另一只眼窝钉着枚带血的铜钱。宅门在身后轰然闭合，
铜锁坠地的脆响惊起梁上寒鸦。苏婉弯腰捡起绣花鞋，鞋底残留的香灰簌簌而落，
在积尘上显出半个血脚印——尺寸与她分毫不差。"三小姐仔细脚下。
"老妪的灯笼映出回廊斑驳的影壁，那些本该绘着八仙过海的彩绘，
此刻却布满指甲抓挠的划痕。苏婉的指尖无意触到墙面，黏腻触感让她猛地缩手，
煤油灯凑近照见墙漆里混着细碎发丝——暗红长发被生生揉进石灰，
随光影晃动如同蠕动的血管。穿过月洞门时阴风骤起，灯笼里的白烛突然转为幽绿。
老妪孝布下的脸发出纸张摩擦般的笑声："您听，夫人们在绣楼弹月琴呢。
"苏婉后颈寒毛倒竖，风中隐约飘来丝弦之音，弹的竟是姐姐常哼的《叹五更》。
正厅门楣悬着块焦黑匾额，"德容言功"四个金字已龟裂剥落。苏婉抬脚跨过一尺高的门槛，
绣鞋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住。低头看见青砖缝里伸出半截白骨手指，
指节上套着枚翡翠戒指——与她帆布包里那缕头发上的镜片同色。
"这是大夫人最爱的翡翠戒。"老妪灯笼指向中堂条案，案上鎏金自鸣钟永远停在丑时三刻，
钟摆竟是根缠着胎发的脐带，"四十九年前，她就是用这戒指划开了二小姐的喉咙。
"煤油灯光晕扫过神龛，苏婉的呼吸凝滞了。供桌上没有祖宗牌位，而是立着面等身铜镜，
镜面被黑狗血涂满符咒。更骇人的是镜框四周钉着七枚桃木钉，
每根钉子都穿着片带血的指甲盖，最下方那枚还粘着新鲜皮肉。
木楼梯的呻吟声在空旷宅邸格外刺耳。苏婉数着台阶数到第十三阶时，煤油灯突然爆出灯花，
火苗中浮现张扭曲人脸——正是黄包车夫濒死的神情。灯油顺着黄铜灯盏滴落，
在台阶上烧出焦黑的"逃"字。阁楼门缝溢出的血腥味愈发浓重。铜锁早已不翼而飞，
取而代之的是缠满红线的门环。苏婉认出这是"封魂结"的系法——每绕一圈代表镇压一魄，
眼前这门环足足绕了四十九道。推门瞬间，穿堂风卷着纸钱劈头盖脸砸来。
苏婉护住灯焰的手背突然刺痛，一张未燃尽的纸钱贴上皮肉，灰烬里显出姐姐的八字。
她发疯般拍打纸钱，却发现那根本不是纸，而是张泡发的人皮。
绣房中央的檀木绣架泛着尸油般的光泽。苏婉用灯柄挑起半幅未完成的红绸，
金线绣制的鸳鸯在光线下呈现诡异变化——雄鸟羽翼浸着暗红血渍，
雌鸟眼珠处钉着的铜钱竟在缓缓转动。"这是新娘子的盖头布。"老妪枯爪般的手抚过绸面，
所触之处浮起串串血泡，"当年清荷小姐就是用它裹着剪子，
把王家少爷的眼珠子剜出来当绣珠。"苏婉的胃部剧烈抽搐。
她注意到绣架底部暗格边缘卡着片布料，与姐姐失踪当天穿的阴丹士林旗袍同色。
暗格弹开的瞬间，腐臭黑水喷溅而出，成摞绣样里裹着只泡胀的左手，
无名指戴着的翡翠戒正与白骨手指上的戒指成对。族谱封皮的人皮触感令她作呕。
翻到民国六年那页，蝇头小楷记载着骇人秘闻："苏清荷与孪生妹清莲同辰而生，
请白云观道长批命曰双生凶煞。及笄夜以铜镜分魂，
清莲封入镜中代受劫..."泛黄纸页间夹着张合影，穿月白旗袍的少女左右分立，
仔细看却是同一张脸以镜面对称。照片背面用经血写着生辰八字，
苏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竟是她自己的出生时辰。
更诡异的是落款日期：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初七，正是姐姐失踪当日。窗外炸响惊雷，
煤油灯倏地熄灭。黑暗中响起细碎脚步声，苏婉摸到手枪的瞬间，
脖颈后传来温热吐息："妹妹终于回来了。"这声音...分明是姐姐在耳语！
拔枪转身的刹那，闪电劈亮绣房。镜中新娘的盖头被风掀起，露出姐姐溃烂半边的脸，
另半边正是苏婉自己的容貌！煤油灯突然自燃，火舌舔上绣架，
那些金线鸳鸯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快看箱底！"姐姐的声音从火焰中传来。
苏婉扑向墙角的红木箱，箱面铜锁纹着饕餮吞子图。她扯断颈间怀表链子捅进锁眼，
表盖内侧藏的翡翠耳坠突然发烫——正是姐姐电话里警告不能触碰镜子的那对！
箱内绒布上并排摆着两把缠发剪刀，乌木柄分别刻着"荷"与"莲"。
苏婉握刀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刺向铜镜，镜中新娘却露出诡笑。千钧一发之际，
老妪的灯笼撞破窗纸飞来，镜面应声炸裂，无数黑发从裂缝涌出缠住她的脚踝。
"三小姐快走！"老妪的孝布在火中焚毁，露出焦黑颅骨上贴着的镇魂符，
"四十九年前我就该魂飞魄散..."话音未落，一根桃木钉穿透她的天灵盖，
钉尖挂着滴漆黑的尸油。苏婉踉跄逃向楼梯，身后传来绣架崩塌的巨响。
燃烧的绸缎化作火鸟盘旋，那些未完成的鸳鸯绣品睁开血眼，金线如蛛网封住出口。
她摸出勃朗宁手枪对准铜镜残片，
却在扣动扳机时看见镜中映出的可怖真相——自己的左眼正渗出与姐姐同样的黑血。
铜镜裂痕中渗出的黑发缠住脚踝，苏婉的勃朗宁手枪脱手滑入地缝。镜面碎片悬浮空中，
每块残片都映出不同角度的绣房——燃烧的绣架在镜中完好如初，
穿嫁衣的新娘正将白绫绕过房梁。"妹妹看仔细了。"姐姐的声音从镜中传来，
带着血肉粘连的咕哝声，"这是民国六年的戏码，我们总要亲自演一遍。
"最大的镜片突然贴上面门，苏婉在冰冷触感中堕入幻境。梅雨气息化作香灰味，
燃烧的绣房复原成簇新的喜堂。穿凤冠霞帔的新娘端坐拔步床，
盖头下滴落的血珠在鸳鸯被面上晕开。"清莲，替姐姐看看王家送来的聘礼。
"新娘的声音与苏婉一般无二。陪嫁丫鬟挑起盖头一角，
露出半张被火烧毁的脸——正是族谱照片里的苏清荷！铜镜在此刻泛起涟漪，
镜中走出个与新娘容貌相同的少女。苏清莲的手指抚过姐姐溃烂的面颊，
翡翠耳坠在烛火中泛着毒蛇般的幽光："当年道长说得对，我们本该同生共死。
"场景突然扭曲，苏婉发现自己正握着剪刀站在镜前。铜镜映出苏清莲狰狞的笑脸，
剪刀尖端抵着双生姐姐的心口："好姐姐，
把你的八字借给我吧..."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中，镜面溅满血珠，
那些血滴竟自动排列成苏婉的生辰八字。"现在你明白了？"无数镜片同时响起姐姐的哀鸣，
苏婉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记忆如毒蛇钻入脑海——十四年前的中元节，
六岁的自己站在阁楼铜镜前，身后站着个透明人影。母亲尖叫着用黑狗血泼洒镜面，
而父亲正将另一对翡翠耳坠钉入镜框。火焰重新在现实世界升腾，
苏婉惊觉自己正站在幻境中苏清莲的位置。绣架上的红绸盖头不知何时披在肩头，
手中剪刀沾着新鲜血液。铜镜里的新娘掀起盖头，焦黑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
最终变成苏婉自己的脸！"时辰到了。"镜中新娘的嫁衣化作灰烬，露出爬满符咒的躯体。
那些朱砂符文正是苏婉锁骨胎记的放大版，每道符咒末端都连着根血线，
另一端系在苏婉的十指上。煤油灯残骸突然爆燃，火舌舔舐着拔步床的百子图。
苏婉掀开床褥，底下暗格里堆满缠发剪刀，每把都刻着不同年月——最早可追溯到光绪年间。
最上方那把木柄泛着油光，缠着的发丝还是乌黑色，
发梢系着的褪色同心结与姐姐遗留的一模一样。"这是苏家女子的命。
"老妪焦黑的头颅滚到脚边，下颌开合间吐出纸灰，
"每代双生子都要用至亲心头血开刃..."话音未落，暗格里的剪刀突然震颤齐鸣，
苏婉掌心的朱砂痣迸裂出血线，与所有剪刀的红绳相连。楼板下传来指甲抓挠声，
混着女人溺水的呜咽。苏婉扑向声源处，用剪刀撬开地砖。腐臭蒸汽扑面而来，
二十具烧焦的尸骸呈环形排列，每具骸骨怀中都抱着面铜镜。
中央那具骸骨的天灵盖钉着翡翠耳坠，指骨在地面刻出扭曲的"替"字。
"四十九..."骸骨突然抬手抓住她脚踝，下颌骨张合发出姐姐的声线，
